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是辛遠先生嗎?”
“我是,哪位?”
“大作家,你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你。”
是個女人,她的聲調有點低。我喜歡女人細聲細氣,甚至嗲聲嗲氣。但是我更喜歡女人的聲音像男孩。
“你有什麼事嗎?”
“我想請你喝茶。”
我笑了笑:“什麼時候?”
“當然是今天晚上呀!”
這個女人口氣中透着一股放浪。
“對不起,我今晚有事。”
“誰沒點事呀,你一點也不像你的作品那樣有情趣,人家是從幾千裏之外專程來看你的!”
我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回覆她了。
“我只佔用你做愛那麼長的時間。”她一語驚人。
每個男人都是好色的,只是表現方式不同罷了。有的人色在嘴上,有的人通過文字,還有一些人用自己的身體,而我喜歡沉默。
很顯然,這個女人在誘惑我!
於是,我問:“在哪裏?”
“清虛寺。”
“爲什麼在清虛寺?”
“這裏很靜呀。我來一週了,一直住在這裏。”
“幾點?”
“我現在就等着你。”
清虛寺在虎駝山,離市區有十幾里路。寺裏有一個很文化的茶院,禪茶。也有客房。那裏平時茶客不多,因爲價格昂貴。
我是開車去的,到虎駝山時,天已經黑了。
不知道爲什麼,寺裏停了電,山上黑糊糊一片,稀稀拉拉地亮着一些暗淡的燈籠。
這裏節假日很熱鬧,現在卻很冷清,我只在山門口看見一個老態龍鍾的和尚,他用異樣的眼光看着我。
我向來弄不清寺廟裏那些殿是怎麼回事,反正它們都在黑暗中陰森森地佇立着。
我找到一個叫“白石閣”的茶室。
這是一個包房,她一個人坐在裏面。
如我想象,她長得果然很豔麗,穿着也十分華貴,一看就是有錢人,而且極其有錢。
她臉上的妝很重。在幽幽的燭光裏,她的臉很白,嘴很紅,黑黑的眼影把她很深的眼睛顯得更深。
“是辛遠先生吧?”
“是我。你好。”
“你好。坐吧。”
我順從地坐下來。
這房間是日式的塌塌米。
我問:“你叫什麼?”
她說:“有必要問嗎?”
我覺得有點怪,好像有一種應召的味道。
“你應該告訴我。”
“我懶得編。”
這時候,有三個穿青色尼姑服的女子走進來,她們的臉很素,表情很素。她們是來表演茶道的。她們不是尼姑,她們是經過培訓的服務員。
我見識過茶道,我修養太淺,沒覺得什麼源遠流長,什麼博大精深,我倒覺得很繁瑣,總憋不住笑,但是我必須憋住,如果笑出來那可就出大事了。
不願編名字的人對服務員說:“謝謝,不用了。”
那幾個女子沒有表情,又一個個走了出去。她們走路無聲無息。
過了一會兒,又一個穿青色尼姑服的女子走進來,送來兩碟茶食,一碟是瓜子,一碟是果乾。
我喜歡喫肉,可是沒有肉。
電還是沒有來,我覺得今夜不會來了。
她斟了茶,我們一起喝。
“你是哪裏人?”
“離這裏很遠,我開車走了三天。”
“你是做生意的嗎?”
“開廠子。”
“什麼廠?”
“塑料廠。”
“製造什麼產品?”
“我不想告訴你。”
“爲什麼?”
“你會害怕的。”
“不會吧?”
“我製造模特兒。”
“這可怕嗎?”
“我製造的模特兒比人還像人。”
她的說話方式讓我感到很彆扭。過了會兒,我又問:“你喜歡看書吧?”
“不,我愛好收藏。”
“你不是我的讀者?”
“不是。”
“那你怎麼認識我?”
“通過打電話。”
“你什麼時候給我打過電話?”
“今天下午啊。”
我忽然覺得我陷入了一個恐怖的圈套中。
“你收藏什麼?”我不動聲色繼續問。
“瓶子。我喜歡收藏瓶子。”
“瓶子?”
“瓶子。酒瓶,罐頭瓶,香水瓶,醬油瓶,藥瓶,等等。”
“我聽過有人收集郵票,火花,獸角,沒聽說有人收集瓶子。”
“我到這個城市一週了,又收集了很多瓶子,也打碎了很多瓶子。”她嘆了一口氣。
我覺得她是個詩人,一個很深沉的詩人。我一次又一次把話題從詩歌裏往詩歌外拉,因爲,我害怕詩人,尤其是女詩人。
“這個茶院很偏僻,你是怎麼找到的?”我問。
“我本來是到這山裏找個人,卻發現了它。”
“你找誰?”
“我自己也不明確。”
外面好像飛過一隻蝙蝠,它的翅膀刮到窗子上,又倉皇地飛走了。
“你……喜歡這裏嗎?”我又問。
“喜歡。特別是今夜。”
“爲什麼?”
“因爲停電了。”
“你喜歡黑?”
她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着我,突然說:“你好像害怕我。”
“有點。”
她笑了笑,說:“除了小孩,還沒有人害怕過我呢,”
“小孩爲什麼怕你?”我警覺起來。
她仍然笑着說:“有一次,我到一個男人那裏過夜。他老婆不在家,他孩子在家。那孩子一歲左右。我進門的時候,房間裏沒開燈,那孩子正睡着。突然,他大哭起來,怎麼哄都哄不好。我試着躲出去,他就不哭了。我再次輕輕走進門,他又哭……那麼黑,我都看不見我自己,他卻好像能看見我。”
很快,我們把瓜子喫完了。
天越來越晚了。
“我們到房間去說話吧。”
“我好像得回家了。”
“你跟我去看一看我的收藏品。”
“……好吧。”
我跟她出了茶室,走上一條石板路。
高高的枯草,從石板的縫隙間鬼鬼祟祟地冒出來,顯得有些荒涼。
我們穿過一道又一道冷冰冰的高檻,來到一個四合院,這裏是客房。
好像沒有一個客人,所有的客房都黑着。月光照在客房的臉上,很蒼白。屋檐厚重,它的陰影籠罩着一隻只黑洞洞的窗戶。
她打開一個房間,我們走進去。
她點了十幾根蠟燭,在窗前一字排開。
這個房間跟一般賓館沒什麼兩樣,只是衛生間很大。
寫字檯上擺着很多玻璃瓶子,都是空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在燭光中,瓶子們閃着晦澀的神祕的光。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對瓶子感興趣的?”我問。
“生來就喜歡。”她說。同時,拿起一隻瓶子,用抹布認真地擦。那瓶子的脖頸有點髒。
擦乾淨之後,她小心地把它放回原處。
她坐在我面前,笑着說:“你看我長得像不像一隻瓶子?”
我說:“像,你是這房間裏最漂亮的一隻瓶子。”
“我們很容易碎的。如果我碎了,你心疼嗎?”她的笑漸漸收斂了。
我感到她又開始不說人話了。
“你是不是感覺很危險?”她突然說。
我確實很怕,默默地看着她。
“你裝進我身子裏吧,蓋上蓋兒,就安全了。” 她一邊說一邊慢慢走向我。
我忽然不害怕了。我的眼前呈現出赤橙黃綠青藍紫,它們湧動着,纏繞着,翻騰着,叫囂着,一片迷亂。
她青白的臉皮、血紅的嘴脣、烏黑的眼眶覆蓋了我,濃濃的香氣一下就把我淹沒了……
她抱住我,發瘋地親我。
我感覺她的身體很軟,好像沒骨頭一樣。
我沒有反抗,傻瓜才反抗!
慾望把恐懼燒成了灰燼,我和她熱火朝天地幹了起來。
結束後,我抽了一支菸,然後穿好衣服,試探地說:“我得回家了。”
她抱着我的脖子,輕輕地說:“你好好呆在我身子裏不行嗎?我是透明的,你可以看到外面。”
我彷彿看到我被裝在一隻透明的瓶子中,就像泡在酒瓶裏的一棵赤裸裸的人蔘,可憐巴巴地朝外面張望……
“我聽不懂你的話。”我一邊說一邊站起來,“我回去之後,可以爲你推薦來一個能聽懂你話的人。”
我是碼字的,認識很多男詩人,隨便幫她找一個就完了。也許,他們在一起還會如膠似漆,成就一段愛情佳話。
她嘆了一口氣,說:“我一直都在尋找酒和水,酒和水都是好男人,我碎了,他們就會四處流淌,和我一起消失。可你是一陣青煙,我碎了,你就飛了,你還是你。”
還有醬油,都是好男人,我在心裏補充。
“回頭我給你打電話。再見。”我一邊說一邊朝門外走去。
我猜想,我不一定走得了,可是出乎意料,她竟然沒有阻攔我。
外面沒有一個人,只有那些燈籠還幽幽地亮着。
風很冷。我裹緊了薄薄的衣服。
這個女人從哪裏來?爲什麼要找我?我真不該招惹她,好色的毛病什麼時候才能戒掉呢?
我知道,即便今天能走脫,她還會輕易找到我,她不會放過我的,等待我的將是一個可怕的後果。儘管我也不知道那後果是什麼。
於是,我改變了主意,我想找到她的車,看看車牌,弄清她來自哪個地區。
她太縹緲了,我要抓住她一點什麼東西,哪怕是一個衣角。
我在漆黑的寂靜的寺廟裏穿行。一隻不吉利的蝙蝠差點撞到我的眼睛上。我猜它就是翅膀刮在“白石閣”窗子上的那隻。
找了好半天,我終於在山門外看見了一輛車。
那是一輛不知什麼牌子的車,樣式很怪。它在黑暗中停放着,車窗裏深不可測。
有一雙眼睛。
是誰?這麼晚了還不睡?
我四處看了一圈,原來還是那個老態龍鍾的和尚,他仍然坐在山門前,用異樣的眼光看着我。
我不理會他,走到那輛車的跟前,俯身看……
這車竟然沒有車牌。
我圍着它轉來轉去,越來越感到不對頭了。
這時候,車門無聲地打開了。
我哆嗦了一下。
她走出來。
她穿得整整齊齊。她的臉很白,嘴很紅,眼眉下的眼窩,就像屋檐下的窗子,黑糊糊的。
她笑了起來,笑得我毛骨悚然。
“你!你怎麼在車裏?”我問
“有個東西落在車裏了,我來拿。”
“你嚇了我一跳。”
“你在看什麼?”
“我沒看什麼。”
“那你來這裏幹什麼?”
“……我……我剛纔接到一個電話,山上信號不好,我追着信號來到這裏。”
“電話打通了嗎?”
“打通了。”
“那就跟我一起回去吧,你逃不掉的。”
我跟她一起往回走。我在前,她在後,我覺得自己像個俘虜。
進了房間之後,我和她開始喝酒。我喝得很少,她喝得很多,轉眼一瓶酒就沒了。
她突然問我:“做愛那麼長時間是多長時間?”
“你說呢?”
“可以是幾分種,也可以是一萬年。”
“爲什麼?”
“有一對男女,他們做着愛一起跳崖了……”
“我可不想跟你做一萬年。”
她又把我抱住了,軟軟地吻我。
我全身的血都衝上了頭頂,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憤怒,這兩種情緒很容易混淆。我緊緊把她抱住,狠狠地親她。
做愛時,她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同樣不知道是憤怒還是興奮……
這一次完事後,我昏昏地睡過去了。
睡得正香,我隱隱約約感覺自己被什麼東西纏住了。
猛地睜開眼,原來是她。她定定地看着我。
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緣故,我發現她的皮膚是蒼綠色的。
她的身體軟得像繩子。
她的胳膊在我的胳膊上纏繞了幾圈,她的腿在我的腿上纏繞了幾圈,她的舌頭在我的舌頭上纏繞了幾圈。
她越來越緊。
我有點發毛了,這樣下去,最後她會變成什麼?
我的呼吸越來越艱難了,終於說:“放開我!”
她不理我,繼續收攏着她的圈套……
我和她拼了!我猛地張大嘴,一口咬下了她的嘴脣,血一下就湧出來。
她疼了,驀地一抖,顯露了原形——它是一條長長的冷冷的醜醜的蟒啊!
……一陣玻璃破碎的聲音把我驚醒了,原來是個夢!
她不知什麼時候起的牀,正在地上砸瓶子。山裏很靜,瓶子破碎的聲音很刺耳。藉着燭光,我看見她的嘴脣鮮血淋漓。
“你的嘴怎麼了?”我呆呆地問。
“不小心被玻璃片劃了一下。”她說。
她把最後一隻瓶子砸碎,站起來說:“咱們到山上轉一轉吧。”
我陪她一起沿着青石板路朝高處走。
那青石板路越來越窄,兩邊的樹越來越稠密。
她不說話,一直心事重重地朝上走,好像在趕路。
我跟在她的身後。不知道是茶水喝多了,還是恐懼,我想撒尿。
我就說:“你先走,我撒尿。”
她頭也不回地朝前走。
我站在一棵樹後:“譁……”
沒有多少尿,很快就尿完了。這時候,她已經走遠,聽不見了她的腳步聲。
跑吧!我對自己說。
我跑了好半天,竟然沒看見清虛寺,身上卻被颳了好多口子。
一陣陰風吹過來,我警覺地四下看看。傻了!
在前面不遠的一棵樹後,站着一個人,露出一隻耳朵,一隻眼睛,半個嘴,一隻胳膊,一隻腳。
是她!
我氣喘吁吁跑半天,她卻如此從容地擋在了我面前!
看來,她對這裏的地形地貌極其熟悉,絕不像是一個遊客,她更像一個……我想到這裏打了個寒戰。
“尿完了?”她問。
“還沒沒沒尿呢。”我說。
我想,今夜我是回不去了。明天能活着回去,我已經謝天謝地了。
“你打算去哪尿?”
“找廁所。”
她笑了笑,露出另外一隻耳朵,一隻眼睛,半個嘴,一隻胳膊,一隻腳。
“我不在廁所裏尿不出來,從小就這樣。”我又說。
她指了指旁邊,說:“那裏有一個廁所。”
我轉頭看去,真有一個,就低着頭匆匆走過去……
我就那點尿,早尿完了。本來,我想尿得聲音大一些給她聽,可是怎麼擠也擠不出來。我實際上是在廁所裏站了片刻,然後一邊繫褲子一邊走出來。
這次,她走在我的後邊了。
遠處傳來和尚敲木魚的聲音,越敲越急。
終於爬到了山頂。風更大了。
我看到了遠方的燈火,那是我的城市,我的家就在那裏,可是我回不去了。回家,多麼親切的字眼!
我的眼淚差點要掉下來。男人啊,以我爲戒吧。
朝下看,是黑糊糊的深淵。我不小心把一個石塊踢落下去,竟然未見迴音。
她不看遠方的城市,一直看腳下。她走過來走過去,終於選定了一個位置,擡頭問我:“就在這裏,好嗎?”
“幹什麼?”
“做愛呀。”
“然後?……”
“繼續做。”
“你要幹什麼!”
“別怕,不疼的。你是我的男人,我在你身下,你會摔在我身上,不疼的。”
我驚恐萬分:“你再這樣玩,我就跑了!”
“你往哪裏跑?”
“山下。”
“跑下去多累呀,跳下去多舒服,飄飄悠悠……”
“瘋子!”
我實在受不了她了!
我覺得我要崩潰了!
我喊完“瘋子”之後,轉身像瘋子一樣朝山下跑去。
我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回頭看。她沒有追上來,她還在懸崖上站立,一動不動,一雙眼睛好像正穿透茫茫黑夜,死死盯着我奔跑的腳步……
……
第二天,我在網上看到這樣一條新聞:
昨天夜裏,有一個女子在虎駝山墜崖身亡。
她的身上沒有任何能證明她身份的東西,警方至今沒有查清她的姓名、年齡、住址、職業……
法醫鑑定,她屬於自殺。
她是抱着一個塑料模特兒一起跳下去的。那是一個男模特兒,純黑色,半個腦袋那種。
那個塑料模特兒落在地上,依然完整,而她則摔得血肉模糊,七零八落……
我知道這個女人是誰。
我忽然有點難過,儘管我昨天還盼着她死。
剛剛跟我上過牀的女人,突然變成了一具屍體,這總讓人心裏有點不舒服。
我以爲,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
這天晚上,我一個人去小區東面的公園裏散步。
前面慢慢走過來一個人。開始我沒有留意,可是,走近之後,我呆住了。
“辛遠,你好。”她的臉異常陰森。
我的毛髮“刷”地豎起來:“你不是……那……什麼了嗎?”
她冷笑了一聲,說:“摔死的是另一個人,不是我。”
我顫巍巍地問:“你們到底有多少?”
她突然壓低聲音說:“你們男人的花心多少瓣,我就有多少個。”
她正說着,一個個的她走出來,從林子中,從假山後面,從池塘裏……所有的她都慢騰騰朝我走過來。
我覺得大事不好,轉身想逃,無數個她突然把我團團圍住了,中間留一條狹窄的通道。我越過她們朝後望去,似乎滿世界都是她們那陰森的臉。
“這是迷宮,只有一個出口,你找吧。”她們參差不齊地說。
“要是找不到呢?”我膽戰心驚地問。
“找不到你就在這裏面走一輩子。”
我強撐着沒有癱軟下去,一邊看着她們一張挨一張的臉,一邊從她們中間小心地朝前走。所有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我。
通道曲裏拐彎,岔道很多,我走了很久很久,還是走不出去,我一點點地絕望了。
我再也出不去了!
兩旁永遠是她們那一模一樣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