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鈿細綠筠香——蘇軾詠竹詩詞賞析

風吹鈿細綠筠香

         ——蘇軾詠竹詩詞賞析

      王傳學

竹子挺拔剛勁,虛心有節,能在嚴寒中迎戰霜雪,爲歷代文人所喜愛。北宋著名文學家、書畫家蘇軾就是個愛竹者。他不僅賞竹、品竹,還畫竹、寫竹,留下了許多詠竹佳作。

蘇軾的好朋友黃庭堅喜歡蘇軾畫的竹子,曾爲其畫題詩《題<<竹石牧牛>(並引)》:

子瞻畫叢竹怪石,伯時增前坡牧兒騎牛,甚有意態,戲詠。

野次小崢嶸,幽篁相倚綠。

阿童三尺棰,御此老觳觫。

石吾甚愛之,勿遣牛礪角!

牛礪角尚可,牛鬥殘我竹。

本詩小引中的子瞻是蘇軾之字,伯時是北宋著名畫家李公麟字,就是說,蘇軾與李公麟合作畫了幅竹石牧牛圖。蘇軾畫了叢竹怪石,李公麟增畫牧兒騎牛,著名書法家黃庭堅感到有趣,特爲之題詩。詩中的“捶”字是指鞭子,觳觫指牛,礪爲磨礪之意。詩中後四句“石吾甚愛之,勿遣牛礪角!牛礪角猶可,牛鬥殘我竹”,意思是:這塊石頭我很喜愛它,不要讓牛在石頭上磨角。牛磨角還罷了,牛要是爭鬥起來,那可要使我的竹子殘損了。風趣而幽默地表達了詩人對蘇軾所畫叢竹的珍愛之情,可謂畫龍點睛之筆。這幅熔詩書畫爲-爐的詩畫創作,充分表現出蘇軾、李公麟、黃庭堅的友誼,以及他們共同的賞竹愛竹情懷。

東坡愛竹情懷,不僅躍然畫紙,也滲透在他的許多與畫竹相關的詩文中。畫家文同,字與可,是蘇軾的從表弟,任洋州知州,勤於興利除弊,治下面貌一新,於是選取三十個景物爲對象,寫下《守居園田三十首》,寄給蘇軾等友。蘇軾寫了《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其《霜筠亭》詩曰:

解籜新篁不自持,

嬋娟已有歲寒姿。

要看凜凜霜前意,

須待秋風粉落時。

籜龍:竹筍。筠:竹子的青皮,引申爲竹子的別稱。篁:泛指竹子。詩意是:剛從筍殼中破出的新竹尚且有些幼弱,不太能夠自己保持挺直,但已姿態優雅,有了能耐受嚴寒的形態。而要看到它嚴正可敬、傲對霜寒的樣子,就要等到秋風驟起,花粉凋落的時候了。詩中突出了翠竹的不畏嚴寒、凌風傲霜的品質。詩人對新竹的喜愛、期許與讚美,溢於言表。

其《篔簹谷》寫道:

漢川修竹賤如蓬,

斤斧何曾赦籜龍。

料得清貧饞太守,

渭濱千畝在胸中。

此詩前兩句講漢川地區盛產竹子,百姓喜歡砍食價廉物美的竹筍。後兩句中的饞太守指文同,先取笑廉潔清貧的饞太守也一定在饞食者之列,接着話鋒一轉,稱讚文同畫竹與衆不同,能觀遍千畝竹林,腹中先有多種畫稿,才落筆作畫。有趣的是文同收到蘇軾此詩時正與其妻遊谷中,燒筍晚食,得詩失笑,噴飯滿案。蘇軾在《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的文中更一針見血地指出“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他反對“節節而爲之,葉葉而累之”的畫法,主張看準後一以貫之,強調貴在神似。漢語中“胸有成竹”這一成語即源於蘇軾此文。蘇軾十分讚賞文同作畫時全神貫注、物我兩忘的精神。

其《此君庵》寫道:

寄語庵前抱節君,

與君到處合相親。

寫真雖是文夫子,

我亦真堂作記人。

將竹擬人化稱作“此君”,本是源於晉代王徽之語“何可一日無此君?”(《世說新語》)詩人在這裏進一步名竹爲“抱節君”,既新穎,又深刻、貼切。進而與竹對話:我和你本應相近相親,因爲“文夫子”雖然給你作畫,我卻爲他的畫室寫過文章!用輕鬆活潑的手法,敘述了“墨君”文同畫竹、蘇軾本人作《墨君堂記》的史實,體現出“灑落語,不必求工,而意致殊勝”(趙克宜、角山樓《蘇詩評註匯鈔》)的特點。

詩人對文與可的竹畫十分推崇,他在《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詩中寫道:

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

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

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

莊周世無有,誰知此凝神?

詩中的嗒然是指心情坦然,“嗒然遺其身”,指心情坦然,物我兩忘。“其身與竹化”是指整個身心都融入繪畫中,正因與可能做到“其身與竹化”,所以他畫的竹子才能不斷推陳出新。詩目中的晁補之是北宋的一位文學家。從蘇軾以上詩文中的內容,不難看出他在認真觀察思考文同成功畫竹的經驗。

蘇軾十分喜愛文同的竹畫,除了欣賞外,還經常臨摹。他寫有《自題臨文與可畫竹》詩:

石室先生清興動,

落筆縱橫飛小鳳。

借君妙意寫篔簹,

留與詩人發吟諷。

蘇軾臨摹文與可竹畫之後,意興未已,自題此詩。

詩中讚美文與可畫竹筆墨靈動,如飛小鳳。自己借文與可竹畫的美妙意境來畫竹子,留給詩人來評論批評。表現了詩人對文與可竹畫的極度喜愛。

蘇軾最富特色的詠竹詩是《於潛僧綠筠軒》,此詩可謂詠竹詩之絕唱:

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

旁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癡?”

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

詩題中的於潛爲舊縣名,在今浙江臨安境。於潛僧姓何名孜,字惠覺,他出家爲僧後居該縣南首的豐國鄉寂照寺,因稱於潛僧。綠筠軒在寂照寺內,軒前種竹,以竹點綴環境,十分幽雅。此舉倍受東坡讚賞。本詩是借題“於潛僧綠筠軒”歌頌風雅高節,批評物慾俗骨。

      從詩題和詩的內容來看,於潛僧居的綠筠軒,栽種着一大片清幽的猗猗綠竹,讓人神往。詩裏,詩人忽出奇想,以喫肉和看竹作爲對照進行議論。“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肥和雅兩者不可兼得,衡量下來,寧可使食無肉而瘦,不可使居無竹而俗;原因是人瘦可肥,人俗難醫。旁人(俗士)如果對此不解,笑問此言:“似俗還似癡?”那末請問,如果面對此君(竹),仍然大嚼,既要想得清高之名,又要想獲甘味之樂,世上又哪來“揚州鶴”這等魚和熊掌兼得的美事呢?“揚州鶴”語出《殷芸小說》中的故事。大意是有客相聚,各言其志,有人想當官,有人想發財,有人想騎鶴上天成仙,其中一人想兼得升官、發財、成仙之利。本句的詩意是:你想種竹得清高之名,又要面竹大嚼其美味佳餚,人間安有此等美事?是的,既欲肥鮮,又思脫俗是不可能的。精神和物質、美德和美食往往難以兩全,魚和熊掌不可兼得。蘇詩中“可使”與“不可”的論證是富含哲埋的。

於潛僧名孜,字慧覺,出家于于潛縣南首的豐國鄉寂照寺,寺裏有綠筠軒,遍栽綠竹。蘇軾的這首詩,既不寫綠竹之美,也不寫遊軒之樂,而是凌空落筆,生髮高論;而於潛僧及其綠筠軒的高雅出塵,於此不難想見。也體現出“未出土時便有節,及凌雲處尚虛心”的竹子,與蘇東坡虛而有節、疏疏淡淡、不慕榮華、不爭豔麗、不媚不諂的情操相契合。難怪蘇東坡有“君子比德於竹”之言,有詠竹的“蕭然風雪意,可折不可辱”之嘆,有王徽之觀竹“不可一日無此君”之癮。

蘇軾愛竹,畫竹,賦竹,多因竹所具有的神韻,正是他個人精神氣節的寫照。作於元豐二年(1079年)湖州任上的《御史臺榆槐竹柏》之《竹》詩,正是這種品質的形象表現:

今日南風來,吹亂庭前竹。

低昂中音會,甲刃紛相觸。

蕭然風雪意,可折不可辱。

風霽竹已回,猗猗散青玉。

故山今何有,秋雨荒籬菊。

此君知健否,歸掃南軒綠。

蘇軾因看不慣一批把持朝政的“新進勇銳”的小人,在《湖州謝表》中發了幾句牢騷,招來羣小攻擊,身陷“烏臺詩案”,在囹圄中,見窗外竹枝搖曳,有所感觸,寫下此詩。

這是一首五言古體詩。起首兩句先寫風中之竹的情態。首句不加修飾直述其事,斬捷有力。初秋時節,南風吹刮,此爲緣起;再總寫竹在風中的形象,用一“亂”字概括,竹無可奈何,任風擺佈,顛來簸去,俯仰戰慄之態如在眼前,恰似蘇軾的處境:“魂驚湯火命如雞”。三、四兩句寫聲寫形。竹枝搖曳,發出或低沉或高亢的颯颯聲,如樂音飛揚,中音中律;枝葉紛亂披灑,如萬千刀槍相對,兵刃碰擊。此兩比喻,神形兼備,寫得新奇醒目。五、六兩句議論。風聲蕭蕭,冷寂而無生氣,天地間一片風折雪摧令人驚悸的氛圍。而竹呢,寧可折倒受盡摧殘,也不接受任何侮辱。這正是竹所特有的柔韌剛毅、氣節凜然的品格。這兩句妙在表面詠竹,實則抒寫一己胸懷,在發大議論,“說自己身上,而不見其痕跡”。七八句寫風停竹止。南風終於停息了,翠竹又回到原本端正的模樣。“猗猗”,美盛貌,竹依然亭亭玉立,翡翠般的枝葉依然瀟灑地四面披覆。真是“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竹之安然自若,骨節清剛,正反映了蘇軾豁達的品格。

烏臺詩案對蘇軾的打擊任然是沉重的,結尾四句,詩作忽然轉而言菊,似與詩題不符,卻流露出蘇軾大失望後“寄淡泊”的心境。由竹的遭際引發對故鄉的懷念,“籬菊”荒廢的擔心,表達歸隱的思緒。此四句與詠竹似斷實續,均是託物以抒懷。

這是一首託物抒情詩,作爲古體,寫得質樸無華而意蘊豐滿,前人評價此詩謂“其清冷簡樸如淵明,其精悍如昌黎,其用筆周致如放翁,而翁無此氣格高絕處”,信然。

蘇軾的詠竹詞不多,這首《定風波·雨洗娟娟嫩葉光》別具特色:

  雨洗涓涓嫩葉光,風吹鈿細綠筠香。秀色亂侵書帙晚,簾卷,清陰微過酒尊涼。

      人畫竹身肥擁腫,何用?先生落筆勝蕭郎。記得小軒岑寂夜,廊下, 月和疏影上東牆。

     詞前小序雲:元豐六年七月六日,在壬文甫家飲釀白酒,大醉,集古句作墨竹詞。

這首詞是一首集句詞。

集句詩詞是中國傳統詩詞領域中的一朵奇葩,有較高的藝術價值和欣賞價值。優秀的集句詩,“機杼真若已出”,“切合題意、情思連續,句句精美、打成一片”(清﹒沈雄《古今詩話》), “渾然天成,初無牽強之態,往往有勝如本詩者”(宋﹒葉大慶《考古質疑》)。它是一種藝術的再創造。雖然詩句均是前人之作,句字本身沒有獨創性,但是不同風格的詩句只要被創作者遵循詩詞的“啓、承、轉、合”的相關原則重新組合,做到狀物抒懷、渾然一體,就能給人一氣呵成的藝術美感。

詞的上闋集杜甫《嚴鄭公宅同詠竹》:“綠竹半含籜,新梢纔出牆。色侵書帙晚,陰過酒樽涼。雨洗涓涓淨,風吹細細香。但令無剪伐,會見拂雲長。”

詞的下闋集兩位詩人的詩句,一是白居易《畫竹歌並引》:“蕭郎下筆獨逼真,丹青以來唯一人。人畫竹身肥擁腫,蕭畫莖瘦節節竦。”“嬋娟不失筠粉態,蕭颯盡得風煙情。舉頭忽看不似畫,低耳靜聽疑有聲。”二是當朝曹希蘊詩。蘇東坡在《書曹希蘊詩》說:“近世有婦人曹希蘊者,頗能詩,雖格韻不高,然時有巧語。嘗作《墨竹》詩云:記得小軒岑寂夜,月移疏影上東牆。此語甚工。”

當時蘇軾謫居黃州,正處於人生的低谷時期。

此詞上闋寫景,描寫了雨後竹葉潤澤,風吹竹葉傳來陣陣清香的情形。“秀色亂侵書帙晚”句中,詞人在原句中增加了“秀”“亂”兩字,“秀”字進一步照應上文,暗寫了竹子在雨水的滋潤下的光澤;而“亂”字則照應了上文中的“風”的存在,寫出了風過竹葉、竹枝帶來的動態美,使畫面生動可感。下闋中的蕭郎,指唐代畫家蕭悅,善畫竹,自居易曾稱讚他畫的竹“莖瘦節節竦”,“枝活葉葉動”。在竹畫藝術上,詞人追求清瘦靈魂,追求神韻;在人生態度上,詞人處於人生低谷卻仍能夠曠達超脫、狂放自適。竹之孤影給人以清癯感,很好地表達了詞人在人生低谷時雖孤寂卻超脫的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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