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见读者的恐怖之夜

有一天,我收到一名读者的来信。

他说他叫程大业,很喜欢我写的小说。他的信写了八页,向我讲述他对文学的喜爱、他的梦想、他的苦痛以及窘迫的生活。

我十分认真地给他回了一封信。很快他就又写信来,又是八页。

这样一来二去,我们几乎成了莫逆。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每封信都是八页,如果说是巧合,我怎么都不会相信。八这个数字也许隐藏着某种深邃的意义。

我们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我已经知道程大业比我大四岁,在河北省七河市的一家工厂上班。那是一家生产木器家具的工厂,位于七河市西郊,在一个山脚下。

他负责厂区的安保工作,掌控着一个巨大的探照灯和一支猎枪。

他和妻子住在山上,一个日本鬼子修筑的旧炮楼里,他们岁岁年年在山上生活,每周下山购买一次粮食和生活用品。

他每次写信都邀请我去他那里做客,要和我谈谈文学,谈谈人生的意义以及宇宙的浩渺。他甚至热情地为我画好了从七河市汽车站去他们厂,以及从厂区到山上他家的路线图。

他在信上说:你来吧,记住!当你走进我们厂的大门时,请擡头朝山上看,你会看到一片神圣的光芒,它会指引你的方向。

说走就走,这天,我起了个早,来到长途汽车站。

我乘坐的这辆车,好像很老了,每到一站它停下来,似乎不是为了上下人,而是为了喘口气。

车子驶出市区往北开,慢腾腾地爬上了山,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颠簸了四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偏僻的七河市,然后又坐电动三轮车颠簸了半个钟头,才来到西郊的这个工厂。

这家工厂已经停产了,说是因为污染环境。厂区内生出了一片片荒草,大门口孤零零站着一个保安。

“你找谁?”保安的牙齿不白,嘴唇却很红。

“程大业。”我答道。

保安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怀疑的神色来:“程大业?没这个人。”

“怎么可能呢?他就住在山上。”

“不信你自己上去看吧。”

我跨进了厂区大门,那个保安在我背后强调了一句:“山上有一部厂内电话,有什么事你可以打。”

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但是天还没有黑。

我擡头朝山上望去,竟然真的看到了一片刺目的光!我陡然想起程大业在信上曾经说过的话:当你走进这个厂大门时,请擡头朝山上看,你会看到一片神圣的光芒……

往山上走的时候,我想:“这个保安为什么说没有程大业这个人呢?程大业应该是他的领导啊,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山不高,很快爬到山顶。山顶是一大片平地,长草茂盛,有个炮楼式房子坐落于很远的正前方,一条小路通去,有半里之远。

也就是说,我一上山,立即就会暴露在房中人的视野里,无遮无挡。而我要花一支烟的工夫才能走近那房子,房中人可以一直在那里观察着我……

山下,整个厂区尽收眼底。山上是大片大片的树,很静,松籽掉到地上,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向前望去,看见那个炮楼下有个女人在洗衣服。她应该能感觉到我的出现,但是她没有擡头。

我一点点走近她,她一直低头洗衣服。

终于,我停在了她跟前,我问:“程大业在吗?”

她擡头瞟了我一眼,冷冷地说:“什么程大业?没有这个人。”

我不解,问:“这里有没有姓程的人?”

“有,但是他不叫程大业。”

我感觉有了一丝希望:“他去哪了?”

“他下山了。”

“他是不是住在这里?”

“对!”

“你是……”

“他老婆。”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接着她又低头洗衣服了,也不问我是什么人,从哪来,也没有请我到房子里去,我只能站在那里尴尬地等。

我发现这个女人长得和正常人不一样,她不仅仅是矮和瘦,好像……她比正常人小一号,有点侏儒的感觉。

山上没有一丝风,只有女人单调的洗衣声。

天一点点黑下来,那个女人的一大堆衣服快洗完了。

这时候,一个高大魁梧的大胡子男人终于爬上山来。他揹着一个大口袋,里边装满了东西。

我盯住了这个人。

他越来越近了,我大声问:“是程大业吗?我是辛远,廊坊市码字的辛远!”

他一步步走过来,没有理睬我,说:“你认错人了,我叫程也。”他的口音有些古怪。

我仿佛掉进了梦里。

“这山上只有你们两个人吗?”我看了一眼洗衣服的女人,又看了看他,问道。

“是啊,我都在这里住几年了,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程大业。”他说。

那个人写信的地址,还有他画的地图,明明就是这里啊。

这时,土路旁的草丛里突然窜出一只硕大的老鼠,它像闪电一样从我面前跑过,想冲进土路另一边的草丛里去。

那个女人像通了电,极其迅猛地伸出脚,准确地踩在那只老鼠的身上。老鼠惨叫一声,当即血肉模糊。

这一幕发生得极其迅速,令人难以置信,我觉得那个女人的动作敏捷得不像人。

接着,她轻轻把脚收回来,慢腾腾地在土上蹭鞋底。

那个男人把肩上的那袋东西放下来,交给了女人,低低说了一些话,好像是当地的方言,我听不懂。然后,他问我:“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我对他说,我是写小说的作家,前不久,有个叫程大业的读者给我写信,约我到他这里来做客,我就来了……

他突然变得豪爽起来:“既然有人邀请你到我这里来,这就是缘分,走,进屋!”

天黑了,没有回去的车了,我想走都走不了了。

这时候,我怀疑程大业就是他,他在跟我玩套路,于是我试探着说:“实在不好意思,那就打扰了,明天我就走……”

他说:“不急!你在这里体验一下,一定会产生很多灵感,说不定可以写出一部畅销书来。”

我礼貌性地笑笑,跟着他朝炮楼里走。

“那个人的信你带没带来?”他问。

我说:“没有”

他有点惋惜地说:“要是带来就好了,我看看笔迹,也许就知道是谁在捣鬼了。”

进了幽暗的炮楼,他朝那个女人喊:“煮粥,煮一锅。”

然后,他领我爬上楼梯。与其说那是楼梯,还不如说那是梯子。我从二楼的地面露出来,又朝上爬过三层,直到爬到炮楼的楼顶。

这里是一个平台,有个铁架,上面是一个巨大的探照灯。

我一下明白我在山下时看见山上的光是怎么回事了。

但是现在它没有打开。

程也爬上铁架,合上电闸,那个探照灯“哗”地亮了,那种强烈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他逆光站在铁架上,大声说:“我这里一年四季没人来。”

我突然有点怕。

“所以,这里就有很多狼,它们都喜欢穿白色的衣服。”

我看着他。

“我从小喜欢听故事。”程也一边说一边麻利地跳下来:“现在好了,大作家来了。”

接着,他盘腿坐在平台上,大谈特谈生命、宇宙、宗教。他的声音很大,甚至有点慷慨激昂。

我越来越觉得,他长得很有些邪教教主的味道。他的大胡子,他的眼神以及他说话的口气,总给我血淋淋的感觉……

我一直想和他谈谈程大业的问题,可是,他的话一直不停。

很快,他的老婆,那个不说话的女人,把一大盆玉米粥端上来,那粥一点热气都没有,甚至有点凉。

只有粥。

我已经很饿了,一碗接一碗地喝起来。

程也似乎也感觉到了有点话不投机,吃完,他挥了挥手,对他老婆说:“给他铺床。”

那个小一号的女人很快在炮楼的三层为我铺好了床。是一个地铺,枕头紧挨着楼梯口,就是说半夜有人提着菜刀爬上来,取躺在这个地铺上的人的脑袋十分容易。

他们夫妻住在一楼,二楼黑乎乎地空着,那是一个平时没人住的房间,地上的灰很厚,空荡荡只有一张闲置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老旧的相框,里边有一个男人的黑白照片。那是一张遗像,披着黑布挂着白花。

程也低低对他老婆说:“把照片拿下去!”

我问:“这个人是谁啊?”

那个女人的神色突然有点紧张,她冷冷地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气氛立即变得不对头,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程也说:“你坐了一天车,一定累了,山上很静,你尽情地睡吧。”接着他又重复了一句:“我这里一年四季没人来。”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程也,你的枪在哪儿?”

“枪?什么枪?我没有枪。”

“没抢,有电话吧?”

“电话也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事,没事。”

然后,他和他的老婆顺着梯子爬下去了。

我的心里一下空落落的,回味今天经历的一连串怪事,想抓住点什么,最终还是两手空空。我认定这个地方是个不祥之地,明天我要赶快离开这里……

“你不要着急走啊!”是程也的声音。

我打了个冷战,猛地转头,看见程也像幽灵一样出现了,他是怎么洞穿我的内心的?

他的脑袋从楼梯口露出来,说:“我今晚到市里去。我知道谁在搞鬼,我一定把那个什么程大业给你查出来,你等我。”然后他就消失了。

我轻轻躺下来。

外面风吹草动,鬼祟异常。

我的心情很糟糕。虽然我写恐怖故事,但是我跟许多读者一样,希望所有的恐怖都是故事,而不是出现在真实的生活中。

在现实中,我们都需要安全。

可是,我为什么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这两口子到底是什么人?我在黑暗中冥想着……

快半夜的时候,我听见楼下传来争吵声,说什么听不清楚。

半夜之后,起风了,山上所有的树都嚎哭起来。

我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年久失修的炮楼“吱吱呀呀”有些晃动。

假如那个男人不是程大业,那就说明在这个荒草凄凄的山上,还隐藏着一个人,一切都是他策划的。现在,这个人的眼睛就埋伏在外面的杂草丛里,或者就隐藏在炮楼的青砖缝里,正观察着我的一言一行……

突然,有张嘴在我的脑袋上发话了:“害怕吗?”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

“是我。”来人是程也的老婆。

她慢腾腾地从楼梯口走上来说:“老程走了,我来陪你说说话。”

我要开灯,她制止了我:“别开灯了,山上蚊子多。”

我披着被子坐起来。

那个小一号的女人在黑暗中坐到我身边,开始说话。她声调幽幽的,像梦一样飘渺。我看不清她的脸。

“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个炮楼是日本小鬼子修的,听附近村子的老人讲,当年我们的军队想攻占这个工厂,有几百号人死在这个炮楼前,都是被炮楼里的日本鬼子用机枪射死的。”她说到这里似乎有点伤感。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时候不害怕吗?”我问。

“有什么好怕的,也许我就是当年的一个死人托生的呢。”说到这里,女人竟嘻嘻地笑起来,那笑声在黑暗中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外面的风很大,不知什么野生动物在嚎叫,声音很遥远。

静默半晌,那个女人突然说:“这四周有很多狐狸。”

我哆嗦了一下。

那个女人又说:“老程不在家的时候,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夜里经常有狐狸来。时间长了,狐狸就和我成了朋友。”

说完这些话,那女人叹了口气:“你是陌生人,不知今夜它们会不会来……”

我想引开这阴虚虚的话题,问:“程也的朋友很多吧?”

“老程这个人爱交朋友,都是不三不四的。半年前还有一个人从东北来,长得尖嘴猴腮,叫什么名字已经记不得了。那天,正赶上老程外出不在家,我就留他住了下来。那天半夜……他偷偷来到我的房子,想上我。当时房子里很黑,他悄悄摸向我的床……你猜最后他摸到了什么?”说到这里,她有些放浪地笑了,然后突然收住,说:“他摸到了满手的毛。”

我打了个冷战。

她接着阴森森地说:“他摸到的是狐狸,不是一只,而是一堆。”

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突然,她的声调又变得温柔起来:“它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只要我一个人的时候,它们就会来很多陪伴我,有的躺在我的床上,有的卧在屋角……”

炮楼里似乎飘起了一股狐臊味。

我仍然看不见她的脸,只是听得见她的讲述。

她又说:“后来,那个东北人屁滚尿流地跑回自己的房子了。老程第二天回来,我对他说了,他拎过那个人就打,把他打了个半死,满身是血,跪地求饶。”

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地说这番话,弄得我很尴尬,不知她是在挑逗我,还是在警告我,我只有保持缄默,听她说。

静默半晌,她起身轻飘飘地说:“好了,你睡吧,我走了。有什么动静不要怕,没什么。”

风声更紧了。

她走到楼梯口,突然停下,怪怪地说:“你走进工厂大门的时候,是不是看见山上有一片神圣的光芒?”

我一哆嗦。

这句话是程大业在信上对我说的,已经深深刻在了我的大脑里!

没等我说什么,她就下楼了,她的脚板踩在楼梯上,声音很大:“吱嘎吱嘎吱嘎……”

“是她!……”我呆呆地想:“她就是程大业!”

我顿时傻了!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个女人长得很像一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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