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大树

从我记事起,你就常常不在家。我渐渐长大,中学时住校,师范时住校,工作后独立生活,我们朝夕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多。这几天,明知一切已成事实,却不肯接受,闭上眼,记忆中的点点滴滴清晰如昨,挥之不去却又抓握不住,空留清泪两行。血浓于水,大概就是如此吧。

一、抢抱

小时候,你难得在家。每每盼到你回家,我和小妹就会在你放下筷子走到客厅后,竖起耳朵听你来那一句:“谁要我抱?谁快抱谁喽!”呼啦啦,我们俩飞快扔下筷子,几乎同时冲出厨房,总是胖乎乎的小妹抢先跃上你的膝头,但你总是找借口:“妹妹胖嘟嘟胖嘟嘟,那么重,谁抱得动哟?我抱三姐!”言毕,又把我抱上另一边膝头,于是姐妹俩都心满意足。慢慢地,我不跑了,因为我知道,无论快慢,你都会抱我的。这“不跑不争”的习惯,就这样定了根。

二、吃肉

四五岁吧,家里偶尔会买肉改善伙食,肉有瘦有肥,我和二哥是不吃肥肉的。你向来提倡“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让我们自己吃,但必须吃完嘴里的才能再夹,不可“嘴里吃着,碗里放着,筷子夹着”。我吃得慢,没吃几块,一碗肉就要见底,你伸出筷子帮我夹了块瘦肉。小妹不干了,说凭什么要帮姐姐?再有肉,心有嫉妒的小妹策略就改了:“我先抢着吃瘦的,再吃肥的!”眼见瘦肉准备与我无缘时,你的筷子压上了妹妹的筷子:“这一块给三姐。”那以后,我就安心专注地吃饭,因为,瘦肉一定会有的。

三、拍照

五六岁,你买回了凤凰牌自行车和飞鸽相机,这可绝对是我们家的稀罕物,你也将它们视为宝贝,用一次擦一次,尤其是照相机,擦好装包后再束之高阁,谁也不许碰,碰了屁股一定痛。有一天你心情大好,主动把我抱上自行车拍了张开嘴大笑的照片,还教我怎么用相机,最后还特别批准我用相机给自行车拍了照。后来,家里又添了熊猫缝纫机,添了收音机,电唱机等等,我也被特许可随时使用。

参加工作后,我敢帮同龄女同事更换插座保险丝,敢帮她们修理电炒锅,敢在周末带着恐高症爬上她们叠起的两张椅子更换路灯。我想,一定是小时候你对我的种种特许才有了长大后我的天不怕地不怕。突然想起你曾想帮我改名为“宇”,说宇宙比海洋更大。

四、窃读

六岁左右吧,我瞄上了你的书柜。几番观察,我知道你钥匙藏在哪里,知道铁锁怎么打开,也熟记了你拿书放书的习惯。家中无人时,我偷偷从你的枕头下拿出钥匙,打开了你三令五申“谁也不许动”的书柜。满柜的书其实看不懂几个字,于是我拿下了有图片的厚厚的一本医药书,很惊讶地看到了不穿衣服的男女人体像,羞得赶紧闭上了眼睛,又禁不住诱惑睁开细看。继续往后翻,看到了女人腹中的胎儿。第二天,在伙伴们争着说自己从哪个垃圾堆中捡回时,我语出惊人:“我们都是从妈妈的肚子中钻出来的!”怎么钻?伙伴们不相信。我答不上来,也不敢问你,怕窃读的秘密穿帮,但一直在寻找答案。有一天和小妹躺在床上讨论小娃娃从哪里钻出来,被二姐听到,屁股上各挨了两巴掌。不能再看医药类书籍了,会被打的,只好囫囵吞枣地看诗呀,词呀,对联呀。

上了小学后,认字渐多。嘿,发现了你教我读过的“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发现了“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发现了“人轻轿重轻擡重,脚短路长短走长”,发现了“饥鸡盗稻童筒打,暑鼠凉梁客咳惊”……太好玩了!我就这样一本一本地看完了你的书,又这样一本一本地看完了大哥二哥藏在隔层的两箱连环画,家里有文字的纸章都被我翻了,连二姐的情信也都偷偷看了。

有一天,你说:“小屿,帮爸爸从书柜拿医药书来。”我轻车熟路完成了任务之后,才惊觉你没帮我拿钥匙,没教我开锁,没告诉我医药书放在哪一层!天啊,原来我的“窃读记”在你那里早已不是秘密!

五、特权

七岁那年吧,提倡勤俭节约的你和母亲居然允许我挑食,先是允许我不喝放了南瓜或红薯的米粥,接着又允许我不喝放了糖的米粥,每次都帮先我装上一小碗,且米多水少。最后,你竟然允许我不吃家里的早餐。每天上学,你知道我不敢开口,都会主动递给我5分钱买一个大大的鱼状饼干当早餐,或者,你看书,钱就放在桌角上,我默默拿了就走。鱼状饼干的那种脆香,几乎甜蜜了我的整个童年。

六、逛街

八岁,我想独自逛逛街,我妈不同意,说女孩子家家的,外面有坏人,丢了可怎么办?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过了一会儿,也许我眼神的无畏让你放心了,你对我妈说:“给她两毛钱,让她去。”两毛钱!那可是我人生中独享的第一笔巨款啊!要知道过年压岁钱从没超过一毛呢!我激动得直打哆嗦。临出门,你说:“别饿了自己,钱用不完要上交。”我边答应边飞身出门。先到街头小人书摊花上1分钱看了小半天书,然后进到米粉店花4分钱吃了碗米粉,接着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最后各花一分钱买了一根红头绳和一串酸辣木瓜片,心满意足地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家。当我交待行程并掏出1角3分钱上交时,你对妈妈说:“小屿会管钱,不乱花,不错,剩下的就奖励给她吧!”

七、扎针

我十二岁那年,你患上了糖尿病。开始你是严格按时吃药按量进餐的,慢慢地就我行我素了,不愿被束缚太多。连续几次住院治疗后,你只能靠一日三次打胰岛素平衡血糖。有一天,家中只有我和你,你叫我:“来,帮爸爸打一针。”自小怕见针怕打针的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你第一次冲我发了脾气:“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针都不敢打!”说完,自己笨拙地扎针。后来,也不再叫我帮忙,看着你自己扎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心里难受,却也迈不开脚过去,你也慢慢熟练得不再需要谁的帮忙了。

八、免打

十六岁那年暑假,离校前我先斩后奏,寄出家信的同时随同学去了她那有山有水的家乡玩。说好七天后回家,结果贪恋好山好水好人家,不知不觉玩了十二天。回到家,妹妹告知,你哭了几天,央求二哥去找我,说找回来后可以吊房梁打半天好好教训我。我战战兢兢,惶惶然汗出如江。但你回家时,手中却无绳也无棍,我心放下大半。你问:“迷路了怎么办?”我答:“迷不了,有车呢,看好车牌就行。”你又问:“胆子这么大,让你自己去美国,敢吗?”我擡头,大声说:“敢!只要给我足够的钱!”“语言不通怎么办?”“有钱,可以请翻译啊!”你转身看着哥哥,说不用打我了。

不用打,意思就是我的回答全对了?能自己做主了?能独闯天涯了?于是,胆子更大了。后来的跑马广州,独游沈阳,畅玩西藏,徒步戈壁……也许就是16岁那年你免打后埋下的种子发芽了,伸枝长叶了。也许,我真该答应你改名为“宇”。

九、恋爱

十九岁,你同意我交男朋友,说家里人不干涉,我喜欢就好。面对苦苦追求我的男生,实在找不出人家的缺点,不知拒绝,也不忍拒绝,于是带回家见家人。看着男生五官端正,笑容满面,彬彬有礼,尊重长辈,有才有艺,朴实正直。我妈越看越喜欢,说我跟着他这一辈子都不愁没有饭吃。你却一言不发地横看竖看左看右看,趁旁边没人,对我说:“你思维活跃,敢说敢做,他规规矩矩,对你百依百顺,看起来比你笨一些,我觉得他会被你欺负的。”我差点没当场笑喷,你这还叫不干涉?也对,真没干涉。后来,也不知怎的我和那男孩分手了。

十、老去

不知不觉,你年过花甲、逾古稀,记忆慢慢衰退了。只有三样不曾改变:爱听山歌和京剧,喜欢听广播关注时事新闻,保留饭后一根烟的习惯。每次见到子女,就绽开笑脸,讨好中满是期待地一遍遍说:“帮我买一包烟嘛!”对我,除了这句话,就几乎没别的了。问你我是谁,经常回答“不知道”。

前些日子,你病情加重,连续四天睁着眼睛发呆,不肯睡觉。我从广州赶回去,下了动车直接就到了医院。看着小妹轻轻抚摸你的额头,突然觉得你就像个小孩子,需要安全感。我站在病床边,和着你的呼吸轻轻拍拍你的肩头,发现你的眼睛慢慢地眯了下来。于是,我给你按摩眼皮,没多久,你居然睡着了!护士说:“你爸肯定是太想见你了,你看,你回来他就肯睡觉了。”连续三天,你都能在家人陪伴下入眠。回广州前,我又陪了你小半天,给你播放了整部你喜欢的电影《刘三姐》,你又睡着了,且一口气睡了一个多钟,大姐来接替时,你还在沉睡,一切都又恢复到正常的样子。想到前不久我回来后你也转危为安,我于是放心地回到了工作岗位,周末再回来陪你。

才隔了一天,周二那天,是期末考试,我在监考老师收卷离开后组织纪律时,接到了大哥的电话,说你在抢救中,大脑“嗡”地一下,瞬间一片空白,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办公室,拿出笔在期末工作的各种册子、各种表格中机械地涂涂写写,同事们一阵高过一阵议论考卷的难易程度,我什么都听不进,也什么都说不出,更不敢给大哥打电话了,只能在心里一遍遍为你祈祷:抢救成功,抢救成功,抢救成功……

麻木地填塞完午饭后,不幸的消息还是传来了。我急匆匆地跑回家胡乱收拾东西,却被家人告知:疫情原因,路途遥远,不要回。心在一刹那间彻底被掏空,强忍着的眼泪那一刻如泉涌般汩汩而出。最终,我决定,回去送你最后一程。

十一、送别

送别那天,虽冷风阵阵,但阳光灿烂,并不算冷,没有电影电视中常见的凄风冷雨。也许,这也是你的选择,你在用独特的方式告诉我们,往后余生,无论风云怎么变幻,你的子孙们都能享有一方晴空!

父女一场,无言告别后的痛苦转身,说不出再见,只留下无尽的思念。只愿你从此无病无灾,无忧无虑,安安乐乐,自在逍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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