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生死疲勞》‖一切來自土地的都將回歸土地

黃眼洪泰嶽,藍臉西門鬧,都有人物原型,並非我生造。人畜其實同理,輪迴何須六道?恩仇未曾報。

世事車輪轉,人間高低潮。

驢折騰,牛犟勁,豬歡叫,狗在廣場集會,猴子學戴帽。人民公社解體,舊賬一筆勾銷,是非誰知曉?

佛眼低垂處,生死皆疲勞。

莫言的《生死疲勞》,一部近五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帶給我們的是一個別開生面的魔幻故事。透過六道輪迴、借動物的眼睛看人類社會,將無比沉痛的歷史用詼諧滑稽的筆觸展現出來;在嘲笑、譏諷與不堪的現實之間,讓我們感受想象的力量。

土地,是《生死疲勞》的主題。故事中,人和畜都是特殊歷史時期的產物。所謂“世事車輪轉,人間高低潮”,在轟轟烈烈的改革、運動中,有人爲之瘋狂,有人爲之變性,亦有人因之更改了命運,而唯有土地始終如一,安如磐石。

也正因爲此,一切來自土地的都將回歸土地。人、畜、作物,無一例外

乍看之下《生死疲勞》是在寫歷史,靜思之,實則不然。它是在寫人。通過歷史事件突出人、表現人,通過輪迴中的驢、牛、豬、狗、猴等畜類觀察人、洞悉人。

人的忠貞堅守,人的油滑善變,人的良善醜惡,人的一意孤行一根筋,人的聽天由命隨風倒,如此種種,全都在這裏。

1

故事以主要人物西門鬧的離世爲開端,講述了自一九五零至兩千年間西門屯的五十年曆史變遷,或者說是西門屯人五十年的人生悲歡。

整個故事貌似與逝去的西門鬧無關,卻又因着他不屈的靈魂反覆轉世,一次次重新歸來,因着他仍在世的家人親友,事實上,儘管他已然死去但仍算得上是不可或缺的主要角色

西門驢、西門牛、豬十六、狗小四、大馬猴,單從名稱上,我們可以看出它們之於西門鬧有關的記憶和情感漸趨變淡,而畜類的習性、特徵則慢慢居於上風。由此,便體現出冥冥中那神祕力量的用心良苦,同時,也讓人了悟輪迴的意義。

正如書中神祕之尊借閻王之口說出的那般話——

西門鬧,你心中現在還有仇恨嗎?……這個世界上,懷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我們不願意讓懷有仇恨的靈魂再轉世爲人。但總有那些懷有仇恨的人漏網。……把所有的仇恨發泄乾淨,然後,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時辰。

所謂,衆生皆苦,唯放下得萬般輕鬆。但,儘管如此,在西門鬧從人到人的六道輪迴中,他的善良忠貞、頑強好勝之本性仍不曾改變;與此同時,他的命運一直與西門家緊密相連,它追隨的主人也從來都是西門家的人。

在爲驢爲牛的兩世中,它是主人藍臉忠實的幫手和朋友。爲豬的一世,它倚靠白氏,併爲西門金龍的事業增輝。爲狗,忠於藍解放的妻兒。爲猴,儘管幾乎沒有了西門的記憶,跟隨和保護的則是金龍的私生女龐鳳凰。

轉世爲畜的西門鬧,一邊爲着前世的人情或喜或惱,一邊又盡好當世職責;或任勞任怨做啥像啥,或出類拔萃稱王稱霸。作爲牲畜,榮有經歷,辱也受過,儘管不是人,卻也與人一樣有悲有喜。如此,六道輪迴中,西門鬧看清了世事無常,看清了人性善惡,更比誰都明瞭生死疲勞。

2

說了西門鬧,再來看西門鬧動物視野下的世事與人性。

藍臉,作爲大時代浪潮下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單幹戶,不顧一切壓力,無視各種非議,可謂軟硬不喫啥都不怕;他一不反對人民公社,二不反對毛主席,只爲了堅持自己的想法,想自己做自己的主,想成爲自己土地的主人。

看起來他是以一己之身與時代對抗,事實上,他卻是憑着個人的信念見證了世事輪轉。他的孤獨和堅守,既荒誕又莊嚴,既令人可憐又讓人尊重。

說開來,像藍臉這樣的人是人之極品,爲人世少有,但在這部作品中,卻有一人作爲他的一個反面存在,事實上他們卻是同一類人。

無上忠誠的老革命洪泰嶽,與藍臉一樣,也是一個死犟勁、一根筋的人。時代變了,他不變;就像天亮了不願醒來的人一樣,一心要沉於睡夢之中。他恨藍臉,以前人民公社時,他恨,後來公社解體後,他更恨。不光如此,他恨所有爲此而改變的人,尤其是當年他的忠實跟班、而今在新形勢下生龍活虎的西門金龍。

他認定車輪還會轉回來,到時候,所有那些摘掉帽子的壞分子都得重新接受拷問與批鬥;到時候,他還要進行他的無上革命。只可惜,他等來等去非但沒有等到那一天,現實卻是變得越來越離譜。所以,固執如藍臉的洪泰嶽在迎春的葬禮上,與西門金龍同歸於盡

當然,除了藍臉與洪泰嶽,這個世界上更多的是西門金龍這樣的人,緊跟形勢,善變易變。只不過大多人都是聽天由命隨風倒,像西門金龍這般善於利用形式、走在形式前面的人,卻少之又少。

可惜了,西門金龍是個能人,但不是好人。如果在他的“能”中加上“善”,便可造福一方,偏偏他加的是“惡”,是“私”,是“貪”,那麼,對受之影響的當地人而言,便除了禍還是禍了。

總之,越是動盪不安的年代,越是容易出英雄和敗類。只可惜,在《生死疲勞》裏,沒有英雄只有敗類。藍臉不是英雄,至多算是“個人英雄主義”,敗類,那便是西門金龍。在整個五十年風雨變遷中,他始終擔任着一個出類拔萃、禍害於人的角色。

3

說完了人,最後,讓我們回到小說主題上來——一切來自土地的都將回歸土地

單幹戶藍臉,幾十年如一日隻手經營自己的一畝六分地,那夾在公家地中的長長的一溜。後來,人民公社解體,大家都擁有了自己的土地之後,他仍然勞作在他那一長溜土地上。

只是,與之前有所不同的,隨着時間的推移,物見衰人見老,在藍臉那溜土地上墳墓一個個多起來。先是西門鬧夫妻,然後是西門鬧妾室,後來甚至還有西門鬧藉以轉世的生靈畜類,以及他的後輩,一個接一個,直到最後,那裏成爲墳墓連綿的土地。

後期,當安葬藍臉時,他的兒子解放遵循他之遺願,將缸裏的麥子、綠豆,口袋裏的穀子、蕎麥以及吊在樑上的玉米,都拋撒在他的墓穴中,掩埋住他的遺體。正所謂“一切來自土地的都將回歸土地”。

那麼,單看眼下的西門大院,都是哪些來自土地?自然,首當其衝是那些藍臉種植的作物,那生於土地長於土地的麥子穀子豆類玉米,然後,便是生於斯長於斯、憑藉那些作物爲生的家禽牲畜,最後,便是這一衆土生土長、以作物和畜類爲生的西門家的人了。

也就是說,眼之所見,所有的生命都來源於土地。到最後的最後,那一長溜土地將大家都收了去。至此,萬事皆止於寧靜。

到這裏,再回過頭來,我們便發現,其實作者帶給我們的也可以說不只是一段歷史,而更像是整個西門家五十年興衰。

難道不是嗎,這部宏大的歷史故事,幾乎全都圍繞着西門鬧一家周旋、開展,無論是死了的西門鬧,還是活着的西門家人,西門驢牛豬狗等,他們,或它們,皆是故事的主人;而最後的最後,同樣也是他們和它們,歸屬了那片原本屬於他們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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