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環套‖一生錯付,一生漂泊,卻始終要做一位偉大的母親

她特地開了箱子取出照相簿來,裏面有她的丈夫們的單人相,可是他們從未與她合拍過一張,想是怕她敲詐。我們又看見她大女兒的結婚照,小女兒的結婚照,大女兒離婚之後再度結婚的照片。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嚥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唯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殼。

張愛玲的《連環套》,講述的是一位叫霓喜的漂亮女人的一生悲苦。她先後跟了三個男人,卻並沒有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婚姻,三姘三離,像連環套一般套牢了她的一生。

一生錯付,一生漂泊。男人們紛紛將她拋棄,這其中有男人的薄情、寡義、心狠,亦有霓喜自身女性命途的悲哀;但縱使生活得再困頓、艱難,她都不曾想過拋棄孩子們。

三個男人,五個子女。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們當然可以認爲霓喜是個崇尚金錢、貪圖安逸的女人,並且正是因爲把她希望和慾望一次次放在不靠譜的男人身上,方纔有了不堪的遭遇;但我們卻不能因此而將這個人全盤否定。作爲女人,霓喜是不堪的、失敗的;但作爲母親,她則是無所無懼、大氣的。

人母的擔當,是她暗淡一生中閃亮的光輝。

1

黑色,不但代表貧窮與磨折,也是霓喜的悲哀與不幸。

霓喜一輩子恨黑色,對於黑色有一種忌諱。因爲它代表着貧窮與磨折。廣東的窮人終年穿黑的,抑鬱的黑土布、黑拷綢。然而,像霓喜這般註定悲慼之命的人,即便遠離了廣東來到香港,從來都不曾甩掉“黑色”。

十四歲被賣,十八歲生了兒子,二十四歲添了女兒;她跟了那印度人雅赫雅十二年,裏裏外外,生兒養女,喫辛喫苦,卻始終沒能求得一顆真心。當他逐她出門時,只許她把隨身的東西收拾起來,多了不許帶,孩子不許帶,並且那男人還揚言“不然的話,我有本事把當初領她來的人牙子再叫了來把她賣了”……

賣,賣,始終都是賣,這便是自廣東一路跟隨她而來的黑色恐怖。她必須知趣。但她捨得下一切舍不下孩子,縱使雅赫雅以金錢要挾——

你把孩子帶走,我也不攔你。我也不預備爲了這個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只是一件: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貼你三十塊錢,直到你嫁人爲止。孩子歸我呢,我每月貼你一百三。

“我窮死了也還不至於賣孩子。你看錯人了。”這是霓喜的回答。

八歲的兒子,兩歲的女兒,是她的心頭肉,亦是她這些年逃離過去的明證。一方面她舍不下自己的骨肉,留下他們任不知名的誰人都能欺侮;另一方面,她需要他們來擋住她的恐怖,沒了他們,她便是赤條條無牽掛的一個人,還是從前的她。

2

從兩個孩子,到四個孩子,當她自第二個男人家再度被逐出門時,她的隊伍壯大了,然現實是可悲的,每一個孩子都是她的拖累。背一個,抱一個,一手牽一個,是她走出竇家時的淒涼情景。

所幸,六十歲的竇堯芳對待霓喜一度是很疼愛、很貼心的。書中當竇堯芳病重有關霓喜的心境有這樣一段描述,足見黑色恐怖一直跟着她——

霓喜把小茶壺對了熱水送過來,他搖搖頭,執住她的手,未曾開言,先淚流滿面。霓喜在他牀沿坐下了,只聽見壁上的掛鐘“滴答玳答,滴答玳答”走着,鳥籠上蒙着黑布罩子,電燈上蒙着黑布罩子,小黃燈也像在黑罩子裏睡着了。玻璃窗外的月亮,昏暗暗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布罩子。

在竇家人打劫土匪似的陣仗下,她走了個光身子,圖了個爽快。她覺得自己是在人堆裏打了個滾,可一點人氣也沒沾;不過,她仍能勇敢地承擔起母親這個身份下的責任,對未來將面臨的未知磨難表現得無所無懼。

當三十一歲的她,終於跟了三十歲上下的英國工程師湯姆生,儘管他連姓氏都捨不得給她用,但畢竟孩子們都有了着落,和着她一塊入了英國籍。

這個時候,想必來自童年的黑色恐怖怕是幾近沒影了吧。年過三十的她,又生養了一個女兒。漸漸發胖,在黑紗衫裏閃爍着老粗的金鍊條。黑色,在這個時候已經成了她的衣着,甚或,也怕是已然滲透進了她的人生。

跟着湯姆生過了五六年安定生活的霓喜體重增加了,人也漸漸的呆了。唯有談起她過去的磨難辛苦的時候,她的眼睛才又活了過來。她當着湯姆生的面向發利斯談起“她怎樣爲了瑟梨塔和吉美,又跟了箇中國人;怎樣爲了瑟梨塔和吉美和那中國人的兩個孩子她又跟了湯姆生”;說得津津有味,回味無窮似的。

直到湯姆生在英國娶了老婆,接待她、處理她對湯姆生的糾纏的,是傳達處戴着黑麪網的女人;這個時候,黑色確已滲透進她的人生裏。

3

五個孩子。

被湯姆生拋棄後的霓喜,再也沒有跟男人姘居過,也沒有爲誰再生過孩子。身邊的五個孩子是她全部的心血與牽掛。

後來香港淪陷,孩子們全都進了集中營。已然六十開外的霓喜,繼續爲着孩子們犧牲、操勞。她挽着一隻網袋,上街爲他們買罐頭食物。每月張羅五個包裹,將一些沙糖罐頭肉類水果分頭寄送給他們。

她說:不送便罷,要送,便不能少了哪一個的。一來呢,都是我親生的,十個指頭,咬着都疼。二來呢,孩子們也會多心。養兒防老,積穀防饑,我這以後不指望着他們還指望誰?怎能不敷衍着他們?天下做父母的,做到我這步田地,也就慘了!

可是,這部分開銷從哪來?想都不用想,定是來自哪個覬覦她之美色之人了,像陸醫生之流。不過,霓喜再怎麼憑藉美色,自然也有她讓人敬佩的一面。那便是她始終不曾墮落。她曾立志成爲有身份的太太,雖則一次次難以如願,但卻也將孩子們一個個拉扯大;期望以後能指望上他們就好了。

要說霓喜一生,的確是吃了男人太多的虧,可她一生最大的缺憾卻是沒朋友。正是因爲沒有個貼心的知己,到哪都是孤立無援的。

說起來,她也有幾個來往頻仍的女性朋友,但她們之間不過是短暫的利益交往,彼此間的提防、不信任,以及相互利用、陷害,使得她們的友誼就像一朵脆弱的花,一觸即碎

像修道院裏的梅臘妮師太,本來還與霓喜攀着點親,卻是幾次三番禍害她,不過話說回來,當霓喜知曉後也是想都不想,立馬以埋污衊梅臘妮來爲自己開脫。還有那悶下霓喜首飾、落井下石的唱廣東戲的小姐妹,還有被霓喜本人過河拆橋的乾姐姐。總之,在這些女性虛僞、自私的友誼中,盡顯人情之涼薄。

這便是女性最大的悲哀了。在那個女性難以立足的男權社會,倘若她們能夠彼此扶持、相互幫襯該多好。那樣的話,她們的生活肯定都要好過許多。

所以說,在一定程度上,女性悲苦的命運也不能全都怪罪在男人身上。男人固然有他的狠,但女人也的確有她的毒。這是人性的殘忍與悲哀。

無論如何吧,霓喜的一生無憑無依、漂泊不安;這一切要怪男人、怪朋友、怪自己、怪命運,無論怪誰,戲劇性的人生卻難以改變、令人嘆惋。唯獨她那人母的擔當,是她命途的悲哀中熠熠閃亮的光輝,永遠動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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