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貓

京城往北八十里,有個三合鎮,三條省道在這裏匯聚,特別繁華。

繁華的地方盛產故事。

這個故事發生在三合鎮西邊的一戶人家。女主人叫李英,丈夫叫趙四,兩人三十多歲了,一直沒有小孩。

李英有點胖,但並不臃腫,算是鎮上有幾分姿色的女人。她在鎮醫院當清潔工,工作很苦,工資很低。

趙四在糧站打更。他比李英大三歲,乾瘦,還有點駝背,遠遠看上去,像個老頭。不認識的人,甚至以爲他是李英的父親。

這是一家挺平常的人,從哪裏看都看不出什麼特別。只是,李英有一枚戒指,令人刮目。

那是一枚金戒指,很大,看上去沉甸甸的。中間鑲嵌一顆綠綠的玉,大家叫不上那玉的名字,反正很漂亮。黃金有價玉無價,對於三合鎮的女人來說,這枚戒指絕對是一件奢侈品。

偶爾,幾個鄰居女人在一起打牌,李英那戴着戒指的手就特別顯眼,大家總是要羨慕地誇幾句。

因此,李英在鄰居中的地位也就高了許多。

平時,她上班從來不戴它,而是把它放在一個圓形的茶葉盒裏,擺在梳妝檯上。只有出去逛街的時候,或者和鄰居們打牌的時候,她纔會戴上它。

每次她把它從茶葉盒裏拿出來,都小心翼翼的,從來不會朝外倒,那樣,會出現磕碰,弄不好就會留下劃痕。

她每次都慢慢扭開茶葉盒的蓋,從上面伸進兩根手指,把它輕輕夾出來……

這枚戒指是李英的心尖。

四月初八這一天,李英家發生了一件大事:她的那枚心尖戒指被人偷了。

李英下班回來,好像有什麼預感,徑直走向了那個茶葉盒。

那天,趙四是夜班,李英回來時他還在蒙着被子大睡,李英進門,他並不知道。

李英站在梳妝檯前,緊緊盯着那個茶葉盒,過了半天才把它抓在手中,扭開。

裏面空空如也。

她把它重重地放在梳妝檯上,返身走到牀前,用力把趙四推醒。

“你幹什麼呀?”

“我的戒指呢?”

“戒指?我不知道哇。”

李英就不再問他,手忙腳亂地到處翻找。

“你是不是戴到醫院去了?”

“我什麼時候上班戴過它?”

李英把梳妝檯上的瓶瓶罐罐都劃拉到了地上,還是沒有找到。

一股無名火陡然衝上了她的腦門。

“你一個大活人在家,怎麼連一個戒指都看不住?”

“你再想想……”

“想什麼?丟了!”

“真是見了鬼了。”

趙四一邊嘀咕一邊爬起來,幫她一起找。

沙發下,櫃子空,地板縫,電視後……最終沒見到它的影子。

一枚戒指,它怎麼可能不翼而飛呢?

趙四更感到這件事情不對頭了。

李英臉色陰沉地坐在牀上,越想越生氣,趴在被子上哭起來。

趙四走到她身旁,小聲勸道:“別哭了,沒用。”

李英一下坐起來,盯着趙四說:“你是不是把它扔了?”

“好好的一個東西,我扔它幹什麼呢?”

“你認爲它來路不明,一直耿耿於懷,當我不知道?”

“我就是真想扔它也得和你商量啊。”

“要不然就是你把它送人了!”

“我怎麼能把你的東西送人呢?”

“家裏只有一個人,不是你乾的是誰幹的?”

趙四有點生氣了,說:“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李英轉過身去,給了趙四一個脊樑骨。

趙四搖了搖她的肩,緩和了語氣,說:“李英,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枚戒指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英立即轉過身來,說道:“哎,趙四,你爲什麼對這枚戒指總這麼敏感呢?”

“不是我敏感,是你敏感。”

“你不要打聽這件事了,對你沒好處。”

“可是,我想不通……”

“它都丟了,你還有什麼想不通?”

“肯定不是你奶奶給你的。”

“你懷疑我?”

“那你爲什麼不說實話?”

“那好,我告訴你,是一個相好送給我的。”說完,她把頭轉向別處。

趙四知道她說的是氣話,就不再追問。

他轉頭看了看門窗,說:“會不會是有人進來過?”

李英冷笑了一下,說:“大白天,誰那麼大膽?”

“不一定。”

“那就是哪個鄰居乾的。”

“你別亂猜。”

李英突然咬牙切齒地說:“不行!我跟他沒完!”

“跟誰?”

“偷我戒指的人!”

“還說不準是怎麼回事呢。”

李英不理趙四,站起來,幾步跨到院子裏,破口大罵起來。

太陽溫柔地向西墜落,染紅了天邊的幾朵雲彩。

左鄰右舍都下班了,家家的煙囪都升起了炊煙。

“你個王八蛋不要臉,三隻手伸到我家來了!不怕爛掉手指頭?我知道你是誰!你趕快把東西送回來,別等我到你家翻出來,那時候你就現眼了……”

李英的叫罵聲很快把鄰居們驚動了。

大家從屋裏陸續走出來,站在她家院門口看熱鬧。

人越來越多。

一些孩子乾脆爬到她家院牆上。

李英雙手叉腰,越罵心裏越氣,越罵嗓門越大。

她的叫罵是前後矛盾的。

前面她說她知道是誰偷的,後來又說:“你以爲我抓不到你,你就沒事了?老天爺長着眼呢!你一出門就讓你墊車輪子……”

開始的時候,大家沒聽出來她到底丟了什麼,過了好半天,終於知道她的戒指丟了。
沒有人走上前勸慰。

只有她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院子中間,高聲叫罵。

趙四低頭走上前,拉她。

“快進屋去,丟不丟人啊!”

李英一把把趙四推了個趔趄:“我又沒偷東西,我丟什麼人?”

趙四四下看了看,說:“你能把戒指罵回來嗎?”

李英陡然住口了。

她朝着圍觀的人掃視了一圈,突然說:“王八蛋,你聽好了,今天晚上,我煮貓!”

說完,她轉身進了屋。

在三合鎮有個習俗,哪家丟了東西,實在找不回來,最惡毒的辦法就是煮貓。

什麼是煮貓呢?

很簡單,就是把活貓扔進沸騰的鍋裏煮了。

據說,偷了東西的人就會像那隻貓一樣難受。於是,就暴露了。最後,只好把偷來的東西物歸原主。

煮貓,畢竟太殘忍了,很多人只是聽過丟東西的人家揚言要煮貓,但是也僅僅是說說而已,不過是想嚇一嚇偷東西的人,能悄悄把贓物送回來。誰也沒見過哪一家真把貓煮了。

可是,李英卻不僅僅是說說而已。

這天晚上,她真的燒了一大鍋熱水。

她要煮貓了。

有的小孩悄悄地溜到李英家門外,從門縫看到了那熱氣騰騰的殺氣,還有沸水翻滾的聲響。
他們驚惶地跑回家,分別向父母報告了這個消息。

鄰居們都安靜下來。

大人把小孩子都關在了家裏,不許他們再出去。

正在喫飯的停止了咀嚼,正在做飯的滅了鍋竈。大家都打開窗子,豎起耳朵聽動靜。

空氣突然凝重起來,每個人都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怖。

怕什麼呢?

第一,怕一隻活蹦亂跳的貓被扔進沸水裏,那種痛苦是無法想象的。

第二,怕真的有人像那隻貓一樣慘叫起來,在地上打滾。

他的感受先不說,只要有人中了這種詛咒,就說明這個世界突然有了另一層深意。也就是說,冥冥中有個東西在操縱這一切。而在這一切發生之前,這個東西就已經在半空中懸掛。可是,我們對它一無所知,我們正在它晃晃悠悠的腳丫子下踢毽子。

第三,怕出現什麼偏差,那個詛咒突然落在自己的頭上……時間緩慢地朝前走着,如履薄冰,生怕一下撞到那一時刻上。

李英注意到,她在自家院子裏叫罵的時候,鄰居們大都出來看熱鬧了。

說明這些人心裏沒鬼。

只有一個人沒出來。

這個人是麻三。

李英一直覺得最可疑的人就是他。

麻三住在李英家東面,和她家只隔一道齊胸高的院牆。

他對李英和趙四的情況太瞭解了。李英什麼時間上班,什麼時間下班。趙四幾點鐘回家補覺,他都一清二楚。

趙四看着李英惡狠狠地燒水,知道事情已經無法勸阻。他也有點害怕了,一支接一支地抽菸。

誰都猜得出,偷戒指的人肯定就是東鄰西舍中的一個。他知道李英家最值錢的就是這枚戒指,知道它放在哪裏。趁李英去上班,趙四在睡覺,他假裝來串門,見趙四沒有醒,就下了手……

陌生人不敢大白天冒昧闖進來。

現在,這個人就躲在三合鎮的某間屋子裏,忐忑不安地等待。一會兒,煮貓的時候,這個人就會撕心裂肺,原形畢露……趙四希望這個迷信說法應驗,又害怕這個迷信說法應驗。

另外,他也害怕看見那隻貓被扔進翻滾的熱水中。

那是個生靈啊。

李英終於走向了家裏的那隻黑貓。

她的神態有點歇斯底里,好像這隻貓就是小偷一樣。

趙四看着她,突然感到這個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快十年的女人有點陌生。

那隻貓懶洋洋地蜷在牀上,乖順地看着李英。它以爲女主人又過來撫摩它了。

李英一下就把它抓起來,可能用力太大,貓尖叫了一聲。

李英用胳膊緊緊夾着貓,走向了鍋。

鍋裏的水上下翻滾,還“咕嘟咕嘟”地響着。

也許是那撲面的熱氣引起了貓的警覺,它一下就變得驚恐起來,一邊“喵喵”地叫,一邊抓撓女主人的胳膊,想跳下地。

這時候,天已經有點黑了。

相鄰的幾戶人家沒有一點聲音,趙四知道,他們都在屏息聆聽。趙四也沒有真正經歷過這種事,他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

慘烈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李英死死抓住貓,猛地把它扔進那口鍋中……趙四狠狠閉上了眼。

他聽到一聲小孩似的嚎叫。

他像被雷劈了一樣,猛烈地抖了一下。

接着,有一個東西從他的腳面上閃電般地射了過去。

李英把貓扔進鍋裏之後,轉身拿鍋蓋,想把貓蓋住,可是,貓在熱水中翻滾了一下,竟然猛地彈出來,慘叫着衝出房門……外面突然亂起來。

李英跑出去,趙四也緊跟着跑了出去。

他們看見鄰居們都朝賈慧家跑。

這時候,他們注意到賈慧家傳出了悲慘的嚎叫聲。

兩個人都傻了。

賈慧家住在李英家西面,中間同樣隔一道齊胸高的院牆。

她丈夫是個軍官,排長,兩個人常年兩地分居。

賈慧原來在一家洗滌用品廠上班,後來下崗了。她就在街上開了個髮廊,門面很小,賺不了多少錢。

她有一個孩子,已經上幼兒園大班。

賈慧是一個很自尊的人,而且極其聰明,鄰居們對她的印象都很好。

平時,她跟李英算是密友。她老公不在家,趙四打更的時候,李英經常去她家睡,兩個人做個伴,說些女人間的知心話。

她怎麼可能偷李英的戒指呢?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李英和趙四一前一後跑進了賈慧的家。

賈慧正在牀上嚎叫。

她好像正在承受一種巨大的肉體折磨,雙手用力地揪扯着頭髮,頭髮一綹綹地被拽下來。衣服也撕爛了,露出雪白的肌膚,上面有一道道的血印。

她的腳用力亂蹬亂踹,撞在鐵暖氣冰冷的棱角上,好像不知道疼。

她的眼睛瞪得像燈籠,很嚇人,裏面充滿了血絲……賈慧的表現太恐怖了,現場所有的人都不敢走上前。

大家都不言語,緊張地互相看着,此情此景讓他們感到十分恐懼。

李英呆呆地看着眼前這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趙四看了看李英。

他從她的眼神裏感覺到,她的心似乎一下軟下來。

是啊,不就是一枚戒指嗎?

都是女人,都喜歡它,爲什麼非要把一個活生生的人煮成這個樣子呢?

李英幾步就跨上前,緊緊抱住了賈慧。

“賈慧,你哪兒難受?”

賈慧眼睜睜地盯着她,還在叫,她的聲音已經嘶啞,像書法的飛白,甚至斷斷續續。

李英把腦袋靠在她的臉上,眼睛溼潤了。

過了好半天,賈慧終於漸漸平靜下來。

她繃緊的身子一點點鬆懈下來,沒有一點支撐力,她軟塌塌地躺在李英的懷裏,無神的雙眼慢慢閉上了。

李英一邊流淚一邊說:“都怪我……”

趙四小聲說:“你給她煲碗湯吧。”

賈慧皺着眉,喫力地搖了搖頭。

不知道她是對李英的話表示不同意,還是阻止趙四的提議。

李英用手輕輕撫弄着賈慧的額頭。

過了一陣子,賈慧喫力地挪了挪身子,想躺下來。

李英輕輕把她的頭放在枕頭上。

“好點了嗎?”李英問。

賈慧沒有睜眼,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李英擡頭對房子裏的人說:“大家都回去吧,沒事了。”

大家就懂事地陸續走出去。

房子裏靜下來。

賈慧喫力地動了動,睜開眼,弱弱地看了李英一眼,說:“謝謝你……”

李英說:“你說哪去了。用不用去醫院?”

“不用……你們回去休息吧,我一個人躺一會兒就好了。”

說完,她又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李英對趙四使了個眼色,輕輕起身退出去。

這天晚上,趙四失眠了。

“李英,你睡了嗎?”

“沒有。”

“賈慧怎麼……”

“別說,我害怕。”

趙四閉了嘴。可是,他眼前總是閃現賈慧在沸水中翻滾的情景……她的頭髮都散開了,矇住了猙獰的面孔……過了好半天,趙四漸漸迷糊了……賈慧突然沉進了沸水中,不見了蹤影……那水在“嘩嘩譁”地翻滾……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水中突然升出了一顆人頭,是賈慧。

她的臉變成了煮熟的豬皮色,兩隻眼珠像死魚一樣……她的頭髮上冒着熱氣,滴着水……

第二天晚上,李英一下班,賈慧就來到了她家。

趙四也在家。

“是賈慧啊,來來來,進來坐。”李英變得十分客氣。

賈慧就在沙發上坐了。

她的臉色很難看,一看就是大病初癒。

“趙四,快給賈慧倒水啊。”

“別,別麻煩了。”

趙四還是倒了一杯純淨水,放在了她面前。

趙四有點不敢看她的眼睛。

夫妻倆的心裏都明白賈慧來幹什麼,她當然是來送戒指的。

賈慧把杯子捧在手中,轉過來轉過去,似乎很難開口。

趙四知趣地走進了臥室。

李英坐在賈慧身旁,一會兒拉拉衣角,一會兒撩撩劉海,也顯得有些不自然。

終於,賈慧開口了:“李英,你別誤會,其實,我沒有偷你的戒指……”

李英愣愣地看着她。

“昨天,我聽說你要煮貓,不知爲什麼,心裏很恐懼。那隻貓叫起來的時候,我突然就犯了病……”

李英說:“賈慧,那戒指我不要了。我不會怪你,你什麼都不要說了。”

“咱們老鄰舊居這麼多年,你要相信我,我不可能偷你的戒指。不信你就去報案。”

李英突然有些惱怒:“你的意思是,你不但沒有偷我的戒指,我還把你嚇出病來了,是嗎?你是不是來找我討醫藥費呀?”

“你別生氣。我呀,這幾年得了一種病,叫什麼神經性偏頭疼,一緊張就犯病,可能……”

李英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你還有事嗎?”

“我……”

“沒事你就回去吧。”

李英下了逐客令。

賈慧尷尬地站起來,想了想說:“李英,你現在太激動,過幾天我們再聊。”說完,匆匆走了出去。

趙四聽見了這些話。

賈慧離開後,他走出來。

李英很生氣,一揮手把賈慧喝過水的杯子打翻在地。

趙四小聲說:“你這是幹什麼呀?”

李英氣呼呼地說:“我真不該讓那隻貓跑掉!”

趙四說:“有可能不是賈慧偷的,她不是那種人。而且,你不在家的時候,她很少到咱家來串門。”

“那你說昨天是怎麼回事?”

趙四迴避了這個問題,說:“你說,能不能是咱家的貓把戒指叼出去了?”

李英想了想說:“即使貓能打開茶葉蓋,也不可能再把它蓋上啊。”

這句話讓趙四打了個冷戰。

他想起了那天夜裏的一幕——那隻貓躲在茶葉盒的後面,一隻眼珠熒熒地閃着光,朝他看着……趙四在大睡。

貓在他的腦袋前無聲地走過來走過去,聆聽着他舒暢的鼾聲。終於,它確定趙四睡着了,它躡手躡腳地走到茶葉盒前,把它抱在懷裏,用爪子麻利地扭開盒蓋,倒出戒指,又麻利地把茶葉盒蓋好,接着,它叼起那枚戒指跑出門去,不知道把戒指送到了哪裏……它把戒指送給了那隻看不見臉和身子的手?

“哎,咱家那隻貓呢?”他冷不丁問。

……

李英煮貓的時候,最害怕的人是麻三。

他本來想把那枚戒指偷偷送回去,可是,李英發覺戒指丟了,就揚言要煮貓,天還沒有黑,她就開始行動了……麻三根本沒有退還戒指的時機。

這期間,誰敢接近李英家呢?

誰接近誰就是不打自招。

他只有閉上眼等待,如坐鍼氈。

母親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無意中看了他一眼,問:“三兒,你怎麼了?”

“我有點不舒服……”他搪塞道。

母親就不問了,繼續看電視。

她是個紡織工,退休之後不久,就得了腿病,癱瘓在牀十幾年了,娘倆一直相依爲命。

母親足不出戶,耳朵還有點背,她對李英家發生的事情一點都不知道。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麻三的耳朵一直聆聽着外面的動靜。

突然,他聽見很多人在跑動,好像發生了什麼大事。

他把耳朵貼到窗子上,聽出是賈慧家出事了。

這一次,他走了出去。

原來,李英已經煮了貓,而他竟然安然無恙,倒是賈慧像是被人剝了皮!

這是怎麼回事啊?

難道賈慧也偷了李英家的東西?

難道她碰巧犯了什麼病?

麻三急忙退回家,偷偷看了看他塞在抽屜裏的那枚戒指,還在。

總之,他逃過了一劫,心慢慢放下來。

他一下就明白了。

什麼煮貓,都是嚇唬人,什麼作用都沒有!

如果冥冥之中真有一個懲惡揚善的神祕主宰,它也不是永遠明辨是非,這一次,它就搞錯了。

它把黑鍋背在了另一個無辜的人身上。

“外面怎麼了?”母親豎起耳朵問。

麻三有點得意,對母親說:“李英丟了一枚戒指,她煮貓了……”

“誰幹的?”母親的臉立即嚴峻起來。

“賈慧。”

“賈慧?她怎麼幹這種事?”

“誰知道!”

“她現在怎麼樣了?”

“在牀上叫呢。”

“我早說過,要堂堂正正做人,這不是應驗了嗎?”

“又來了。”

老太太果然又來了:“偷人家東西,遲早要得到報應。那東西不屬於你,你非把它弄到手,就像羊肉貼在狗身上,早晚要生蛆。”

“你別說了。”

母親看了兒子一眼,沉默了。

麻三慶幸自己躲過了一劫。

晚上,母親睡着後,他拿出那枚戒指端詳。

他沒有想過要把這枚戒指賣掉。他打算在哪次輸得精光的時候,用它做抵押,孤注一擲。

可是,很快他就變得不安起來。

這種不安緣於一個夢:

黑夜,他走在一條路上。

這條路很漫長,回頭看,不知道它從哪裏來;朝前看,也不知道它朝哪裏去。路上沒有一個人,兩邊是幽深的樹林,一片漆黑。

風一陣比一陣大。

突然,他看見了那隻死裏逃生的貓!

它站在路中央,陰森森地盯着他。

他打了個冷戰,猛地停下了,轉身就朝相反的方向跑。

可是,他還沒有跑出幾步,那隻貓突然又出現在路中央,陰森森地盯着他。

他跳下那條路,想躲進樹林中。

樹林很茂密,他艱難地穿行其中,偶爾一擡頭,魂都要嚇飛了,樹葉中閃爍着綠幽幽的光,那是密麻麻的眼睛,好像是貓頭鷹,沒有嘴。

貓和貓頭鷹的腦袋似乎是一模一樣的。它們惟一的區別是,貓頭鷹好像沒有嘴,尖尖的鉤鼻子下一片毛烘烘……血盆大口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沒有嘴。

奇怪的是,麻三經常做這個夢。那隻陰森的貓幾乎夜夜都折磨他,他睡得特別累,白天無精打采。

有一天,母親問他:“三兒,你最近怎麼了?”

“沒怎麼。”

“那你半夜亂叫啥?”

“你耳朵那麼背,怎麼聽得見我叫?”

“你的聲音太大了。”

“我喊什麼?”

“好像喊什麼貓……”

“你別疑神疑鬼了。”

“肯定是那天李英煮貓,把你嚇着了。”

這天夜裏,麻三又做那個怪夢了。

他走在黑糊糊的路上,前後沒有盡頭。

他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也不知道到哪裏去。就像一個人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最初從哪裏來,最終到哪裏去。

風很猛烈,從四面八方撲過來。

風只在他的腦袋裏颳着,實際上這天夜裏一絲風都沒有。

三合鎮人都睡得很沉。

那隻死裏逃生的貓仍然在夢中等着他。

它站在路中央,站在大風中,竟然紋絲不動。

他一步步後退,被什麼東西絆了一個跟頭,猛然從夢中驚醒。

他睜開眼,看見朦朧的月光從窗外照進來,四周靜極了。

過了好半天,他的心還“怦怦怦”亂跳。

房間裏好像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

他以爲,母親又聽見了他的喊聲,拄着柺杖來到了他臥室前,站在門口觀察他。
他坐起來,朝門口叫了一聲:“媽……”

月光在地板上畫了一條區隔線,一半明一半暗,而臥室的門隱藏在黑暗中。
沒有人說話。

“媽!”他又叫了一聲。

還是沒有人說話。

麻三看了看牀下,目光接着朝遠一點的地方移過去……他的頭髮一下就豎起來——他看見了一隻貓!

它站在地板上,陰森森地盯着他。

藉着月光,麻三看得十分清楚,它正是李英家的那隻貓。

它從沸騰的鍋裏跳出來之後,已經失蹤多日。現在,它突然現身了!

它身上的毛被熱水燙得一塊塊脫落,一撮一撮的毛,一塊一塊的禿,斑駁,醜陋。

它的眼睛肯定瞎了,這雙死魚一樣的眼睛定定地盯着麻三。

夜深人靜,麻三和這隻詭怪的貓對視着。

“貓!”麻三終於尖聲喊出來。

那隻貓驀地一抖,轉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麻三顫巍巍地伸手打開燈,地板上空蕩蕩,不見貓的影子。

他跳下地,四處搜尋,什麼都沒有。

不過,他意外地在牀下發現了一個洞。這個洞在牆角,像拳頭那樣大,黑糊糊的。

麻三肯定它不是老鼠洞。

他找了一根鐵絲,鑽到牀底下,探進洞裏去。深不見底。

一股冷氣穿透麻三的骨髓。難道,這隻貓是從這個洞裏鑽出來的?

他木木地站起來。

這時候,他聽見母親在她的房間裏叫道:“三兒!”

他答應了一聲,快步走過去。

母親已經披衣坐了起來。

“你起來幹什麼?”

“我又聽見你喊了。”

“我做夢了。你快睡吧。”

“我一直就沒睡着。”

“……那剛纔你有沒有看見什麼?”

“沒有啊。你看見什麼了?”

“我也沒看見什麼。”

這隻貓原本很玲瓏,很可愛。

它不像別的貓,雙眼陰險,走路塌着腰,背上四肢凸起,殺氣騰騰。

它走路總是弓着身,好像隨時要打個長長的哈欠。

平時,它總是蜷在牀上,舔舐爪子。

那不是在磨刀霍霍,而是像女孩子在悠閒地修飾指甲。

趙四不愛養這些東西,李英卻喜歡。

她下了班,第一件事就是喂貓。

貓愛叫,它叫起來,聲音嫩嫩的,嬌嬌的,確實招人疼愛。

一次, 趙四打更時,在糧站端了一個老鼠窩,他拎回一隻老鼠崽,擺在貓的面前。

老鼠崽不諳世事,還不知道害怕,“吱吱”亂叫。貓卻大駭,後退幾步,倉皇而逃。無論怎麼解釋,這個情景都讓人無法容忍。

貓抓老鼠,是一種本能,是一種本職,而它卻讓老鼠嚇跑了。

趙四很惱怒,要把這隻無能的貓扔了。

可是,李英不同意。她看着貓被老鼠崽嚇跑的樣子,笑得花枝亂顫,更喜歡它了……就是這樣一隻柔弱的貓,經過一次煮熬,突然變得異常恐怖。它經常在半夜出現在麻三家裏,陰森森地盯着麻三。只要麻三一打開燈,它就驀然消失。

來無聲,去無聲,它就像一場夢。

麻三越來越恐懼。

天黑後,他幾乎不敢睡覺,瞪着一雙焦灼的眼,等天亮。

他曾想,把戒指偷偷送回去,也許那樣就沒事了。可是,他馬上意識到,這樣做肯定於事無補。這隻貓並不是來索取戒指的,戒指跟它沒有任何關係。

它不是什麼正義的化身,它是一個受害者,因爲麻三,它被煮得半死不活。

現在,它來報復。

這一天,麻三來到了李英家。

李英上班去了。趙四正就着兩盤朝鮮小菜在喝酒。

“麻三,來,喝兩杯。”

“不不不,我來隨便坐坐。”

麻三很少串門。

無事不登三寶殿,趙四想,他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

果然,麻三開口了:“李哥,聽說你家前幾天煮貓了?”

趙四似乎不願意再提起這件事,他說:“那都是李英瞎胡鬧。”

“那隻貓……死了嗎?”

“跑了。”

“一直沒回來?”

“一直沒回來。”

麻三覺得,趙四說這話時表情似乎有點不真誠。

他想了想,又問:“這隻貓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我也不知道是誰家的貓。”

“那它怎麼到你家了?”

“上個月,是它自己跑來的。”

麻三愣了一下。

“人家說,來貓去狗,越過越有,我們就把它留下了,可日子還是這麼窮。”

“你沒找找它?也許,它根本沒跑遠。”

“找它幹什麼?那本來就是隻野貓,跑了更好。要不是我們家李英愛養這些貓啊狗的,依我,早都趕出去了。麻三,你最近忙什麼呢?”

“還閒着。”

麻三一邊說雙眼一邊在趙四家的地板上溜來溜去。

這一帶是林區,木頭多,三合鎮人的家裏幾乎都鋪地板,不過,不那麼精緻,木板長且寬,一塊挨一塊地平鋪,縫隙很大。

“你看什麼?”趙四問。

麻三盯着趙四,冷不丁問:“你家有沒有發現過洞口?”

“洞口?我家又不打地道戰,怎麼會有洞口?”

麻三笑了笑,不再說什麼。

“我是個大老粗,你有什麼事就直說。”

“也沒什麼事。”

“你沒事不會來我家。”

麻三想了想,說:“李哥,這些日子,我經常做一個夢。”

“什麼夢?”

“我夢見我夜裏走在一條路上,那條路很長很長,路上只有我一個人,兩邊都是樹,很密。還有風,很大的風……”

說到這裏,麻三停了停,突然說:“我看見你家那隻貓,站在路中央,陰森森地盯着我。我轉身就朝相反的方向跑,可是,沒跑出幾步,那隻貓突然又出現在我的面前,還在陰森森地盯着我。我跳下那條路,想躲進樹林中,可是擡頭一看——密匝匝的樹葉中臥着很多貓!”

“做夢嘛,什麼都可能夢見。”

“可是,我覺得這個夢太怪了。”

“有什麼怪的?前些天,我還夢見……算了,不說了,說了你更害怕。”

“你也夢見那隻貓了?”

“……我夢見你死了。”

麻三愣了一下。

“別怕,夢和現實正好相反,夢見死就是活。只要不做虧心事,越活越健壯。一定是這樣的。”
這話讓麻三很不舒服。

他摸了摸鼻子,繼續說:“有一天夜裏,我真的看見了你家那隻貓……”

“在哪兒?”

“它就站在我家地板上,陰森森地盯着我。”

“那肯定還是在做夢。”

“不,絕不是。後來,我又看見了它幾次。”

“難道……它鑽到你家去了?”

“可是,每次我一開燈,它就沒了影。”

趙四的臉不那麼鬆弛了。他想了想,說:“這隻貓被煮過一回,現在,它肯定害怕人。”

“……那也是。”

“下次,你要是捉到它,就把它摔死。反正我家也不要它了。”

靜默了一陣,麻三站起身,說:“趙哥,那我走了,你慢慢喝。”

“哎。有空來坐啊。”

“一定。”

麻三一邊說一邊走向了門口。

趙四看得出來,麻三仍然心事重重。

他走出門,反身關門時,還是不甘心地在趙四家的地上掃視了一圈。他的目光和趙四的目光碰在一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門關上了。

麻三走到院子裏的時候,趙四突然追了出來。

“麻三,你等一下!”

他猛地停下來,慢慢回過身。

這一刻,麻三有點緊張。

趙四走到他的面前,說:“我想起來了,我在我家牀下面發現過一個洞口。”

麻三愣了愣。

“後來,我把它堵上了。”

“多大?”

“像拳頭那麼大。”

“什麼時候發現的?”

“大約……一個月前吧。”

麻三的眼睛瞪得像核桃。一個月前,正是那隻貓出現在麻三家的時間。

老百姓說,貓有九條命。

在所有的動物中,貓太可怕了。

它是被造物主縮小了,成了現在這袖珍的樣子。

如果把它還原,像虎、獅、豹一樣,那麼,誰都不是它的對手。

它纔是王。

貓和虎、獅、豹的不同之處在於,貓有一股妖氣。

夜晚,你在深山裏過夜,聽見虎、獅、豹的吼叫聲,只會產生恐懼;可是,你在城市裏,深夜聽見貓的嚎叫,則會毛骨悚然,那絕對是逼真的小孩的哭聲。

這天晚上,麻三睡覺前,把房門鎖得嚴嚴實實,螞蟻都爬不進來。可是,到了半夜,這隻恐怖的貓又出現在麻三臥室的地板上,一動不動地盯着麻三。

麻三“刷”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死死盯着貓,手在牆上焦急地摸索,就在他摸到電燈開關的那一刻,那隻貓倏地就不見了。
他下了地,蹲下去,在亮堂堂的燈光下,朝牀下看。

那個洞口黑糊糊的。

這隻詭怪的貓,不知道最初從哪裏來,也不知道最終到哪裏去,就像夢中那條無始無終的路。

這隻貓,離開了那條無始無終的漫長之路,離開了那密匝匝的樹林,爬進了他的家。

它來自地下。

它的洞在地下縱橫交錯,四通八達。

老鼠纔在地下鑽洞,而貓應該在地面之上,光明正大,走得端行得正。它怎麼可能在地下鑽來鑽去呢?

如果,有一天,在光天化日下,你看見鳥在水裏遊,會不會害怕?你看見魚在天上飛,會不會害怕?

麻三的神經像繃緊了的弓弦,隨時都可能斷裂。

他一直想把牀下那個洞口——那個恐怖之源堵上。可是,他不敢。

他相信,既然這隻貓能從地下鑽出來,那麼,就是他用水泥把它堵上,它還會從另一個地方鑽出來。

他不敢再得罪這個九條命的怪物了。

他已經和這個怪物結了仇。

他想,說不準哪一天,當他睡着之後,這隻貓就會撲到他的脖子上,用它那鋒利的爪子,三下兩下撓斷他的喉管,或者撓斷他的靜脈,要他的命。

現在,他甚至想到巴結這隻貓,比如給它買些魚,化解它的仇恨。

連續多少天睡不好覺,麻三被折磨得筋疲力盡,神志恍惚。

這天,他實在太困了,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半夜的時候,他猛地醒過來。

朝地上看去,沒見到那隻貓的影子。

他長舒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他卻聽到母親的房間裏有動靜,很輕微,好像有人用拖布輕輕擦地板。他捕捉着那聲音,起身躡手躡腳地走過去。

他踩着月光,走過客廳,來到母親的門口。

眼前的一幕讓他張大了嘴巴——這時候,他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他竟然看見母親離開了牀,在昏暗的月光下無聲地爬行,四肢一條線,走貓步。

她癱瘓十幾年,走路即使有柺杖扶持,也十分艱難,只能一寸寸地挪動。

現在,她怎麼突然就下了地?

她深更半夜爲什麼這樣走路?

麻三驚恐至極,顫顫地叫了一聲:“媽——”

母親猛地轉過頭,靈巧地站起來,不好意思地說了一句:“我試試……”

然後,她就急匆匆地爬上牀去,把被子一拉,矇住頭,一動不動了。

麻三一步步地退到客廳,傻住了。

四周一片死寂。

麻三突然聞到一種腥氣。

他猛回過頭,差點貼在一張毛烘烘的臉上——那隻恐怖的貓就在他的肩頭上。

他歇斯底里地猛一轉身,想把它甩掉。

沒想到,這隻貓四個爪子抓得特別牢,像長在了他肩頭一樣。

“你剛纔叫什麼?”它陰森森地問。

它說話了!它的聲音很細,和小孩的聲音一模一樣。

麻三魂不附體,傻傻地說:“叫媽……”

它陰慘慘地笑了笑,說:“三兒,你產生幻覺了,那是貓,一隻不知道從哪裏鑽進來的貓,不是你媽,我纔是你媽。”

第二天,麻三躺在牀上發高燒。

幾個鄰居來探視。

麻三望着屋頂,眼珠呆滯地轉來轉去,好像追隨着一隻飛蛾。

順着他的眼睛朝屋頂看去,什麼都沒有。

這讓人感到發憷。

他看見了什麼?

他看見無數的貓在半空中飄飛。

它們的模樣都變異了,尾巴像老鼠那樣又細又長。

它們都沒有嘴,鼻子下毛烘烘。

賈慧端來了一碗熱騰騰的薑湯。

麻三的母親感激地接過來,輕輕對兒子說:“三兒,你把薑湯喝下去,好嗎?”

麻三的目光還在半空木木地轉來轉去。

母親嘆口氣,低聲對賈慧說:“病得很厲害。昨晚,他都出現幻覺了。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一隻貓,他朝着那隻貓喊媽,把我都嚇死了。唉!”

麻三猛地朝母親轉過頭來,雙眼充滿驚恐。

“你怎麼了?”母親問他。

麻三一字一頓地問:“你把我媽弄到哪裏去了?”

這天晚上,是個陰天,很冷。

天上突然亮起了一道白光,這是兇險的天象,天寒地凍,天上竟出現了閃電。

第二天一早,麻三就死了。

本來,他輸了兩天液,燒已經退了,神志也清醒了。可是,他卻死了,死得莫名其妙卻又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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