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摩西》:懸疑只是外衣,女性悲劇纔是戲眼

改編成連續劇後,編劇兼導演張大磊沒有捨得換掉讓人費解的原名,“平原上的摩西”。

多年前,我在某期《收穫》雜誌的目錄上讀到雙雪濤這篇小說的篇名“平原上的摩西”時,停頓了許久:“摩西”何意自有公認,在其前面加上修飾詞“平原上”,雙雪濤想提醒讀者進入正文閱讀時要注意什麼嗎?答案,要讀到小說的第十小節、小說的女主角之一李斐第三次做敘述人時,才揭曉。

從小說到連續劇,《平原上的摩西》的最大改變,除了將地點從瀋陽挪到了內蒙青城外,還把原著多人分頭敘事的表現手法變成了全能視角。假如說,地點的改變的確如原著黨所認定的那樣改變了原著的氣質,那麼,另一大變化之所以幾乎無人評說,是不是這種改變能做到忠實原著嗎?此說成立的話,劇集沒有充分鋪展出現在小說第十小節的那個關鍵情節,就與敘事者不再是李斐無關,而是改編者的自主取捨。

那麼,雙雪濤在他的小說第十小節裏讓李斐敘述了一個什麼關鍵情節?

那天,李斐腿殘後一直悉心照顧着她的男友孫天博來家裏與她商量療傷事宜,李斐的思緒卻從現實生活中清晰可見的大麻煩飛昇到了冥想中,她想到了非常遙遠的過去。

那天,她跪在傅老師的身邊看她畫煙盒。師生兩個閒聊着,突然,傅老師對李斐說,“你別動,就畫你吧”,於是,穿着爸爸織的毛衣、沒穿襪子的李斐,就出現在了傅老師的畫筆下。只是,“畫裏面的我,光着腳,穿着毛衣坐在炕上,不過不再是呆坐着,而是向空中拋着‘嘎拉哈’,三個‘嘎拉哈’在半空散開,好像星星”。在孫天博的絮叨中沉浸於往日美好時光裏的李斐在心裏感慨,當年傅老師將這個畫面命名爲平原的剎那,她雖然不知道玩着“嘎拉哈”的自己與平原有什麼關係,但就是感覺這個名字很對。

也正因爲李斐能這樣感覺,傅老師才收她爲徒——沒錯,全名爲傅東心的傅老師,並非李斐學校裏的老師,她是同學兼鄰居莊樹的媽媽,也是小說《平原上的摩西》的另一個女主角。所以,我不認爲《平原上的摩西》是一篇懸疑小說。懸疑只是這篇小說的外衣,雙雪濤借用懸疑這件外衣想要塑造的,是在寒冷的東北,一個腹有詩書、生不逢時、特立獨行、寧折不彎的女性形象。她從不堪回首的十年中走來,經歷了無法融入工友的尷尬、下崗潮的衝擊以及婚姻生活的幻滅後,沒有消沉到生活的泥潭裏,而是從書本中獲取了別樣生活趣味。越是沉迷其中,傅東心越是想有人分享她的樂趣,錯嫁的丈夫莊德增不能,混不吝的兒子莊樹也不能。能專注地盯視一撮火苗的李斐,讓傅東心看到了可能性,這個總是以沉默應對外界的女人,主動地把李斐攏到了身邊。

“畫裏面的我,光着腳,穿着毛衣坐在炕上,不過不再是呆坐着,而是向空中拋着‘嘎拉哈’,三個‘嘎哈啦’在半空散開,好像星星”,傅東心爲什麼替這幅畫起名“平原”?我以爲,在傅東心的遐思裏,“嘎拉哈”是李斐日常生活的表徵,而在她的引導下,傅東心看到李斐已具備了排開日常中的瑣碎仰望星空的能力,李斐的這種狀態,好似站在了天際線極遠的平原上,無限可能的未來正在李斐面前延展着。由此,“平原上的摩西”中的“摩西”,暗釦的就是傅東心了,小說的第四小節傅東心第一次在小說中擔任敘述人時,就講述了在1995年7月12日,自己把摩西用手杖替子民開路的典故告訴了李斐。

傅東心老師眼光如炬。隨着舊居拆遷,李斐家與莊樹家不再是鄰居,兩家之間也斷了音訊。可是,長大了的李斐依然是傅老師希望的樣子,她好讀書,且涉獵寬廣。小說第八小節的敘述人是孫天博,作爲李斐身邊死心塌地追隨她的男朋友,孫天博爲李斐服務的項目之一是去圖書館替不良於行的李斐借書,那天,孫天博按李斐的要求替她借的10本書是《摩西五經》、《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夜航西飛》、《說吧,記憶》、《傷心咖啡館之歌》、《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哲學問題》和《糾正》。我想,把這張書單放到傅老師面前,對昔日學生的求知慾和眼界,傅老師一定會滿意的吧?

這張詳細的書單也證明,想要塑造一個別具一格的傅東心,還不能滿足雙雪濤對《平原上的摩西》的期待。既然要講一個同處困境中的兩代女性攜起手來穿過隧道奔向光亮的故事,他又何必爲《平原上的摩西》穿上懸疑的外衣?

小說第二小節的敘述人是蔣不凡,一個警察。警察蔣不凡死於1995年的冬天,死在假扮出租車司機、試圖以此偵破五個出租車司機被殺案的路途中。通過他的敘述,我們依稀猜到,蔣不凡死於李斐父親之手;李斐的腿,也是在那次意外發生的罪案中失去的。深諳懸疑套路的作者故意將蔣不凡的死法寫得非常類同於之前被殺的五個出租車司機,於是,當《平原上的摩西》結束在李斐倒斃在小船上、手持蔣不凡的手槍時,會有那麼多追劇的觀衆發問:那些出租車司機都是李斐父親殺的嗎?儘管劇集沿用了原著中指向李斐父親是連環殺手的草蛇灰線,但是,劇終後緩緩上升的字幕顯示的包括李斐父親在內的兩條判決,已經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們,誰纔是索取五個出租車司機性命的真兇。

小說《平原上的摩西》的讀者,大概不會放下戛然棄世的李斐、去追問李斐父親是否殺害五個出租車司機的兇手,因爲,李斐跪在傅東心身邊欣賞老師畫“平原”的場景,留給我們的記憶太深刻。越深刻,越能感知到雙雪濤創作《平原上的摩西》的目的,不在於呈現發生在1995年冬季的兇殺案,而是要揭示那個年代給兩代女性造成的悲劇。

6集連續劇《平原上的摩西》完整上線已有時日。一集一集地重溫張大磊的作品,我總在想,假如他詳盡地呈現小說裏傅東心畫“平原”給李斐看的過程,而不是用畫外音的方式讓傅東心送兩盒用了她的“平原”做煙盒的平原牌香菸,而不是隻讓平原牌香菸的菸蒂成爲莊樹得以破案的重要線索,那麼,已經非常出色的劇集《平原上的摩西》會更加接近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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