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法庭傳票的時候說實話有點小激動。身邊的同事時不時有人被傳喚充當陪審員，大多視其爲無趣無聊但又不得不履行的一項義務。而我因爲從小看多了港片和好萊塢電影中的庭審場面，卻一直都期待着做一次陪審員。
去年9月突然收到一封信，要求進行候選陪審員登記。兩三頁紙的一份問卷調查，只是些簡單的基本信息和背景材料。具體內容已經忘了，只記得來信中附帶了回郵信封，地址已經印刷在上面，但郵票卻要自己貼。已經很多年沒有寄過信了，所以對這事有點印象。
英美法系的審判程序中陪審員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陪審員全都是沒有受過專業法律訓練的普通人，法庭審理就是控辯雙方律師在陪審員面前講述各自的故事，誰的故事更符合芸芸衆生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就交給陪審員來決定。法官並不直接對案件做出事實裁判，而是在開庭前審覈雙方提交的證據，決定哪些證據可以展示給陪審員，哪些不能。至於陪審團看到這些合法證據之後如何判斷那就不受法官控制了。
傳票是1月中旬寄來的，要求2月6日早上8:30到位於某某地址的法庭報到，候選陪審員。傳票上寫着如果不能按期到庭將會依《陪審團法》受到處罰。
特殊情況去不了怎麼辦？隨傳票寄來的一頁文件上說明了，如果生病，擔任陪審員可能對自身或他人的健康或財務狀況帶來損失，搬家到了一個距離法庭過於遙遠的地址，或是出於宗教原因無法履職，須立刻通過電子郵件向法庭提出延遲或豁免申請，並附上相關證明文件，法官會根據具體情況決定。
我沒有這些特殊情況，更何況我本來就有興趣參與，當然就安排好時間準備出庭了。
8:27到達法院，通過安檢之後被領到一個陪審員等候室。長長的隊伍排了好一陣，直到8:48才完成簽到。簽到的程序倒是非常簡便，只需要出示傳票和身份證件，交給法庭工作人員覈對。工作人員同時詢問是否需要法庭出具的信件向僱主證明當日到法庭履行陪審員義務。我事前已經向公司說明了，就沒有再要這封證明信。
屋子裏已經坐了一百多號人，一排一排的，像機場候機樓裏那種座位，面對着幾臺電視機。跟以前聽到的信息不完全一樣，這間等候室裏是有無線網絡的，手機電腦都可以用，不過人很多，所以大家都儘量剋制着自己不發出影響他人的聲音。
屋子裏有飲用水，有衛生間。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事先在外面買的飲料食品可以帶進去，但不到休息時間不能再出去。我沒有經驗，什麼都沒帶，早上連咖啡都沒喝，這時候只能喝白水了。
9:05所有候選陪審員都簽到完畢，一名法庭工作人員開始向大家介紹這一天的程序。情況說明很簡單，隨後電視機上播放起了一則宣傳片，解釋陪審員的工作、法庭主要成員的職責、刑事案件與民事案件庭審的區別等等。宣傳片最後說，離開等候室進入法庭時不能攜帶飲料食品，不能戴帽子，手機必須關閉而不是僅僅調到靜音。
說完這些，經過短時間等待，9:53電視機出現了一幅靜止畫面，而隔壁法庭裏的聲音則通過等候室裏的揚聲器傳遞了過來。
首先傳來的是書記員的聲音，說明今天將要審理的案件。這是一個刑事案件，被告被控在2019年到2020年間犯下多項性侵罪行。書記員逐一宣讀被控罪名，逐一詢問被告是否認罪。當被告逐一否認被控罪名後，書記員宣佈即將進入庭審程序。
不知道被告這時候是否已經離開法庭到別處等候，書記員則向候選陪審員介紹說，雙方律師估計本案庭審將會持續5天，而實際審理時間則無法預料。
9:59法官開始主持陪審團遴選，需要在候選的一百多人中選取12名陪審員和2名替補陪審員。法官首先說明了對陪審員的要求，核心的只有一點，就是要公正，不要帶有偏見。至於什麼是偏見，法官不厭其煩地舉例說明，比如不要因爲被告或證人的穿着、相貌、受教育程度、種族、性別、信仰、職業等因素而戴上有色眼鏡，也不要因爲陪審員個人的經歷而先入爲主。
爲了公平審理，法官還介紹說，陪審員請根據在法庭上看到聽到的證據來做出獨立判斷，不要到新聞媒體、網絡去尋找與本案相關的資料，也不要去查詢或閱讀相關書籍，不要與他人討論案情。
這時候法官開始了第一輪傳喚。這一輪不是點名要求某位候選陪審員上前接受詢問，而是要求可能有偏見的候選人主動向法庭被告。需要被告的包括與涉案人員有私人關係，曾經對本案有所瞭解，或是候選人自身有過與本案類似的經歷可能影響其公正判斷。爲了保證所有利益相關人員都被排除在陪審團之外，除了之前已經宣佈過的法官本人和被告的姓名，法官還宣佈了控辯雙方律師的姓名和幾名辦案警察的姓名，以便候選陪審員自查是否與這些人有個人往來。
法官剛一說完，一大羣人就站了起來，準備向法官報告自己不適合參加本案庭審。這事我以前聽人提過，很多人因爲不願意當陪審員耗費時間，找種種藉口。這次算是領教了。
法庭就在我們等候室的隔壁，有一道門相通。這些報告各自理由的候選陪審員在那扇門前排起了長隊，再由法官一一叫進去詢問他們的事由。等候室裏的揚聲器開着，我們能清楚地聽到法官與候選人的對話。
第一名候選人對法官說：您說這是一個人身侵犯的案件，我怕我不合適，因爲我上十年級時遇到過一次搶劫。
聽聲音這位像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能把高中時代的舊事翻出來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法官問：你覺得這事會影響你對本案的公正判斷嗎？
答：不好說呀，雖然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但畢竟，哈哈，是不是？
法官沒再讓他說下去，說：你回去等候室坐着吧。
這哥們兒沒有獲得豁免，有些不甘心，又說：我還得說一句，我是一名小企業主，我要是在這裏當五天陪審員，我的公司沒法運作。
法官問：你做什麼生意？你離開五天會遇到財務困難嗎？
後面的對話就聽不清了，因爲法官隨即要求工作人員切斷了麥克風，也不知道這位是否得到了豁免。
這項詢問持續了近一小時。10:49法官再次通過揚聲器向等候室發來問詢，有聽力障礙的請報告。
戲劇性的對話再次出現。一名候選陪審員上前聲稱自己聽力有問題，不能參與案件審理。法官問：現在我說的話你能聽清楚嗎？
答：能聽見。
法官：剛纔我說的那些注意事項你都聽見了嗎？
答：聽見了。
法官：那你聽力有障礙嗎？
答：有。
這時候一名法庭工作人員向法官解釋，候選人能聽清是因爲現在有擴音器幫助，庭審時音量可能比較小，的確會有可能聽不清。也不知道是不是工作人員事先了解過這位候選陪審員的健康狀況，法官同意了他的請求，允許候選陪審員離開。
10:55法官解釋本案庭審將用英語進行，詢問是否有人對英語聽說或閱讀有困難。我看見一名候選陪審員走了過去。
11:00法官詢問是否有人因健康狀況無法完成預計五天的庭審。
11:04法官詢問是否有人會因爲參加五天庭審而造成財務困難或是無法照顧老人孩子。這個問題一出來又是一大羣人排隊申請豁免。
財務困難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法律規定，擔任陪審員是公民義務，因此接到傳票不能無故缺席。而大家都是普通老百姓，都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責任，怎麼辦？法律規定，僱主有義務給擔任陪審員的員工提供假期讓他們出庭，但是因爲做陪審員耽誤了工作僱主卻沒有義務給付工資。某些大公司會允許員工帶薪履行陪審員義務，但這是公司福利，不是法定義務。許多小公司員工、小時工、自僱的自由職業者、小企業主，的確會因爲出庭而耽誤了賺錢。
法官依然是一個個詢問。出乎我意料的是，這個長長的隊伍卻沒有耗費太多時間。11:15工作人員宣佈休息15分鐘，這時候申請豁免的隊伍一點也沒變短。不過11:30恢復陪審團遴選時，法官卻不再逐一詢問申請人的豁免理由。工作人員解釋道，如果有財務困難或家庭需求，被傳喚時可以向法官說明，不必提前申明瞭。
法官宣佈正式開始陪審團遴選。法庭工作人員在通往法庭的門口端坐，依次傳喚陪審員號碼，一次只叫一名。被傳的候選陪審員進入法庭，法官會提出兩個問題，以甄別其是否對涉案雙方存有偏見。提出問題之後控辯雙方律師均有權拒絕一定數量的候選人擔任陪審員。
法官還耐心地向我們解釋，候選人被拒絕可能出於許多不同的原因，被拒絕不代表你有什麼問題，不必對此耿耿於懷，也不必感到尷尬。
解釋完這一系列程序性的規定，第一名候選陪審員在11:46被叫了進去。法庭的麥克風已經關閉，我聽不到法官和候選人的對話，也不知道這名陪審員是否被接納。5分鐘後，第二名候選人被叫了進去。
我在一旁靜靜地等待，看着牆上的鐘一分一秒地過去，盤算着什麼時候能出去喫午飯。休息時我詢問過工作人員過於午餐時間的安排，得到的答覆是一點左右會有午餐休息，可以出去自己買午飯，但具體時間由法官決定。我忘了問午休時間有多長，不知道夠不夠跑去法庭外面找個快餐店，如果時間太短就只能在法院一樓的小餐廳買點東西了——休息時偵查過，這裏可供選擇的食品很少。我一邊在心裏籌劃一邊打開手機上的地圖查詢法院附近有什麼快餐。
正想着，法官的聲音又從揚聲器裏傳了出來：各位，我們已經挑選出了足夠的陪審員和替補陪審員，你們可以回家了。謝謝各位今天前來履行公民義務。再見。
哇——等候室裏傳來一片歡呼聲。早上的一百多名候選人這時候只剩下了一小半，大家各自收拾起自己的隨身物品離開了。
出門的時候法庭工作人員幽默地說：2026年再見！什麼意思？他解釋說，你們今天來過之後三年之內不會再被傳喚了。
我笑笑，走了出去，心裏爲這次無疾而終的陪審員候選經歷多少還覺得有點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