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奧斯卡頒獎禮是三年來首次重返大劇場，好萊塢迎來了期盼已久的歡樂時分。
“晚上有奧斯卡，你可以看會兒紅毯。”我對我家小姑娘說。
“是什麼？”
“明星穿得很漂亮地走紅地毯啊，去年你不是看過嗎？”
“去年他們走的地毯是綠色的。”小姑娘振振有詞，倒把我說懵了。
“是嗎？我不記得了。”
她媽媽插進來：“你真的好厲害，會去觀察這些細節，而且能記得住。這是一個很好的習慣。”
“你可以去寫小說去，會觀察細節對一個作家很重要。”我說。小姑娘已經寫開了她的“小說”，所以我故意逗她。
“就像老師讓你們寫作文也要寫很多細節。”媽媽補充道：“其實不管幹什麼會觀察細節都很重要。”
說實話，作爲在中國傳統教育之下成長起來的第一代移民，我們並不擅長這種隨時隨地鼓勵孩子的伎倆，還在不斷學習中。而華人家庭的“優良傳統”我們倒是保持得不錯——不管什麼事都能往孩子的學習上扯，看奧斯卡也不放過。
這屆奧斯卡真算得上是亞裔電影人的高光時刻。以中國移民家庭爲核心展開的《瞬息全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是大贏家，獲得9個類別10項提名，並最終斬獲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原創劇本、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女配角、最佳剪輯7項大獎。
因爲呼聲如此之高，我趕在奧斯卡頒獎禮前一天晚上看了這部電影。作爲一名觀衆，影片本身對我說不上有多麼觸動，但作爲一名寫作者，其表現手法讓我驚歎不已。去年我完成了一部描寫中年生活的長篇小說，而這部電影恰好也是講述一個華人移民家庭中年媽媽的生活困境。我的小說是非常傳統的寫法，直白地描繪現實生活的細節，而這部電影卻是以科幻加武打的荒誕手法帶給觀衆強烈的視覺衝擊和情感碰撞，其角度和技法都是我無法想象的，這讓我十分佩服。即便拋開故事和演職員班底的華裔背景，這部電影如此大膽而新奇的拍攝手法，也稱得上是好萊塢多年未見的先鋒之作。
不但在本屆奧斯卡大獲全勝，這部電影還開創了亞裔在好萊塢的新紀元。楊紫瓊(Michelle Yeoh)的影后和越南裔演員關繼威(Ke Huy Quan)的最佳男配角都是奧斯卡95年曆史上首次有亞裔演員在該獎項上抱得小金人。
亞裔電影人在頒獎禮上的致辭引起了媒體的關注。楊紫瓊、關繼威和獲獎的導演丹尼爾組合都在他們的致辭中提到了媽媽。楊紫瓊說：“感謝我的媽媽，所有人的媽媽，沒有媽媽們我們什麼都不是。”這句話戳中了大家的心，不少英文媒體都以此爲題報道楊紫瓊獲獎。
對於獲得最佳原創劇本和最佳導演的丹尼爾組合，媒體報道的標題聚焦在華裔導演關家永(Daniel Kwan)感謝第一代移民父母帶給他的電影夢想。昨晚關家永在領取最佳編劇、最佳導演和最佳影片三個獎項時三次上臺，三次發表了不同的獲獎感言，而最讓我感動的則是他在獲得最佳導演後對四歲兒子所說的話。
If you ever watch this, I hope you know you should never have to live to this standard. This is not normal. This is kind of crazy. I will love you no matter what.
如果你將來看這個（頒獎禮），我希望你明白你的生活永遠不需要以此（獲獎）爲標準。這不正常。這有點瘋狂。無論如何我都會愛你。
華裔家長能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這樣的話，實在非常難得。望子成龍幾乎是華裔父母對待教育的標準行爲模式。自身一事無成的家長往往不允許孩子泯然衆人，千方百計希望在孩子身上實現自己的理想或夢想，而不考慮現實的可能性。功成名就的家長也不肯淡然處之，不自覺地以爲自己身上的光環必須傳承給下一代，或者說很難接受兒女不如自己。這樣的厚望把許多孩子壓得喘不過氣來，也讓許多家長每天焦慮不堪。
事實上，出類拔萃的畢竟只是少數，而且高處不勝寒的那種體驗也並不是人人都能承受。更何況，任何成功都不可避免地有着偶然因素的作用，只不過某些道路上偶然因素多一些，另外一些道路上通過自身努力可以控制的因素多一些。
對這一點，關家永自己想必深有體會。在第一次上臺領取最佳原創劇本獎時，關家永戲稱自己的“冒名頂替綜合症”空前高企。所謂“冒名頂替”綜合症是1978年由兩位臨牀心理學家提出的一個術語，指某些成功人士在成功之後無法面對自己的成功，總認爲自己的才華和努力微不足道，只是因爲運氣才偶然成功，似乎自己只是“冒名頂替”了別人的榮譽，終日惴惴不安擔心有一天會被人揭穿。這個綜合症究竟是一種人格特質還是一種心理疾病，心理學界還存在爭論。關家永是真有這個綜合症還是開玩笑，我們也不得而知。但很顯然，他認爲自己能夠成功運氣起了很大的作用。
其實，任何人的成功都離不開天賦、環境、自身努力和運氣等因素的綜合作用，這裏面自己能夠控制的因素真的不多。曾國藩常常被視爲近世儒家典範，一生講孔孟之道，宣揚儒家道德理念和積極入世的態度。然而有佚聞記載他在晚年曾對好友說，他的墓誌銘要寫上“不信書，信運氣”。曾國藩和關家永都不否認運氣的重要性，以成敗論英雄的做法顯然值得懷疑，尤其在親子關係中更不啻爲一劑毒藥。
相反，雖然成功無法逆料，但努力是可以堅持的，而通過努力去追尋自己的夢想，達到一個相對滿意的生活狀態，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是可以實現的人生目標。有研究顯示，如果家長常常鼓勵孩子的努力而不是過分強調他們的成績，孩子反倒更能夠面對壓力，更能自我驅動，這樣的家庭關係也一定更和諧。
奧斯卡頒獎之前我在幾個不同的微信羣看到幾個不同的人發表同樣的議論，說自己沒看懂這部電影，但家裏青春期的孩子卻被感動到流淚。我家沒有青春期的孩子，不瞭解他們感動落淚的原因。我猜測華裔移民家庭中常常顯得緊張的親子關係，來自中國的家長與在北美成長起來的孩子之間的代溝疊加文化衝突、觀念衝突，使得家長和孩子都有無處宣泄的情緒長期積壓在心頭，也許就是這部電影觸動這些青春期孩子的原因。
如果我們都有關家永的智慧，大聲對孩子說“無論如何我都會愛你”，會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