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丨父親

原創 寧春強 小小說選刊 2023-02-20 17:00 發表於河南

爹拎起竈間裏的泔水桶,去給豬餵食。娘說:“彪啊你!豬都賣了,還喂?”爹愣了一下,還是固執地把桶裏的泔水倒進了豬食槽裏。

我在家中的西屋子裏看天。

昨天早晨,爹掄起大鐵錘,咚咚咚,將西屋頂砸了三個大窟窿。我興奮異常,連聲叫好,卻捱了娘一巴掌。我很委屈,不知道娘爲什麼打我。我強忍着沒把委屈哭出來,卻見娘落淚了,好像捱打的不是我,而是她。

爹剛從房頂下來,家裏就來了一撥人。他們對着窟窿拍照,然後拿出一張表格,讓爹簽字。爹的手直抖,半天才將他的名字寫上。

爹瞅着豬圈。豬圈空空,爹雙眼發呆。嘆了一口氣,爹轉身窩進了牛棚裏。娘催我喊爹喫飯,爹說他不餓。拿起掃帚,爹開始打掃牛棚,好像牛就要從山上回來似的。

爹忘記牛也賣了嗎?

明天,我們就要搬家了,搬進樓區裏住。其實,這兩天,家裏的小件東西,已被兩個姐姐搬得差不多了。

“樓房真高,高得快能夠到星星了。”

“有電梯真好,再高的樓層,按一下,眨眼就到了。”

“房間裏還有廁所呢,拉屎都在屋裏,也不臭,只需按一下,水嘩嘩的,衝得一乾二淨。”

“據說冬天屋裏一點兒都不冷,有暖氣呢。待在家裏,棉襖棉褲都不用穿了。”

“是啊,也不用養豬養牛養雞養鴨,什麼都不用養了。”

每每聽完姐姐倆的議論,我都要跑一趟西沙崗。站在崗頂上,能望得見遠方安置區裏的大樓。只是我不大相信,在樓裏面拉屎,真的不臭嗎?

爹還是喫飯了,因受不了孃的嘮叨。娘說:“有能耐你永遠不喫飯!前些日子不還屁顛屁顛地樂嗎?怎麼,真要搬走了,是捨不得豬、捨不得牛,還是捨不得哪個人?”爹就回屋喝了兩碗苞米粥。

撂下飯碗,爹坐在院門口的老棗樹下,抽菸。望望天,爹收起菸袋鍋,起身走去。

我騰地躥出家門,跟在爹的身後,像爹永遠也甩不掉的影子。爹去了老井,去了石碾子屋,去了村小學,去了老廟臺。爹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走,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看。不知有什麼好看的。

最後,爹去了慶生家。慶生家怪得邪乎,屋頂居然沒打窟窿,一個也沒打。

爹和慶生一起抽菸。

爹說:“家裏那條大黃狗,賣不得,明早送你這裏吧。它很通人性,你拴養幾日,早晚會認你的。”

慶生說:“送過來吧,保管慢待不了它。只怕我這裏也不是長久地,眼下在線外,哪個敢保來年後年不劃在線內呢?”

爹說:“走一步看一步吧。好歹石門還剩有你這一戶,哪天回來,村子裏總算能見到點兒煙火。”

就都啞住,各顧各地抽菸。我直打哈欠,一個連着一個。

爹起身回家。路經三嬸院門口時,爹遲疑了一下,還是進去了。

三嬸坐在院子裏的凳子上,像是知道我們今晚要來。爹乾咳兩聲,又掏出了菸袋鍋。月光很白,三嬸很黑。

“娟子哪天回來接你進城?”爹問。

“後天,東西我早就收拾完了。”三嬸說。

“也好,進城跟閨女住一起,相互也有個照應。”爹划着了火柴,“若是哪天住不慣了,再回來。”

“回來?”三嬸一把將我攬進懷裏,“還回得來嗎?”

爹無語。爹就大口大口地抽菸。

第二天一大早,爹就把大黃狗送給慶生了。娘挎起一籃子鵝蛋,領着我去三嬸家。平時,娘極少登三嬸家的門。娘說:“在城裏,鵝蛋也許是個稀罕物,帶上吧。”三嬸忙接過籃子,頻頻點頭。兩人挨着炕沿兒坐下,也不說什麼。坐着坐着,娘和三嬸同時哭出聲了。哭着哭着,倆人就抱在了一起。我不知道她們哭什麼,遂撒腿朝街上跑去。

傍晌,家裏所有的東西,都搬到了大卡車上。娘、大姐二姐和我,也相繼爬上了車,只剩下爹還在街門口轉悠。爹突然盯住老棗樹,上前摸了一把樹幹,又摸了一把。爹掏出菸袋鍋,把它別在了樹枝上。爹曾說過,搬進樓裏,就不再抽菸了。

爹爬上了車,爬得比娘還喫力。

卡車開動起來。突然,我看到一條狗正拖着鏈子朝我們追來。我捅捅身邊的爹,說:“快看呀爹,大黃,咱家的大黃!”

爹無語。爹雙手死死地捂着臉,身子一抖,又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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