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困境

01

2008年,中國人集體經歷了各種最激烈的情緒,在冰與火的世界中搖擺。

春節前,一場百年罕見的漫天冰雪,把許多從南方回鄉過春節的人堵在了路上,他們原本拎著行李,把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準備衣錦還鄉,結果在路上折騰了幾天,回到家時如乞丐一般蓬頭垢面;

5月份,山崩地裂,汶川地震;

8月份,舉國狂歡,奧運舉行;

9月份,全國悲憤,三聚菁胺毒奶粉事件曝光。

年底,因為世界金融危機,廣東珠江三角洲大量工廠倒閉,百萬民工失業回鄉,回鄉人潮中有兩個小黑點,就是我的大弟弟老二和弟媳。

這一年發生了世界金融危機,遭遇了百年一遇的金融海嘯。

9月份,美國出現了次級按揭問題,香港股票市場大跌,恆生指數從2007年10月最高時的三萬多點跌穿了20,000點;

9月15日美國雷曼兄弟破產,引發世界性的金融海嘯,恆指再跌;10月27日,恆指跌至11,015.84點的最低點。

9月24日那天中午,我和大家姐維珍在尖東廣場源記餐廳吃午餐,突然感覺到一種非比尋常的氣氛,我們看見許多人急急忙忙跑向廣場噴泉旁的東亞銀行。

銀行門口聚集了好幾百人。

吃完午飯我們從餐廳出來,看見酒店清潔工阿月向著銀行方向一路狂奔, 維珍叫住阿月:

“跑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東亞銀行要倒閉了!你有沒有錢在東亞?快提出來!”說完就匆匆跑了。

第二天看報紙才知道,原來有人用手機發信息,說東亞銀行出了問題,將被政府接管,所以存戶都涌到東亞銀行提款,就是我們中午在尖東廣場見到的情景。

後來在電視裡看到財政司司長曾俊華和特首曾蔭權在電視裡澄清這只是謠言。

接二連三的天災人禍,讓人心變得何等惶恐脆弱,一點風吹草動,一點言語攪擾,就驚惶失措。

2008年底,整個世界突然變得一片肅靜,鴉雀無聲,酒店大堂異常冷寂,酒店房價大跌,從2007年最高峯時的每晚三千多港幣跌到2008年底的八、九百元一晚,入住率仍然很低。

02

“媽咪,我的皮鞋爛了,你看……”

當我下班回到家,小卡告訴我他要買一雙新皮鞋,果真,他上學穿的黑色皮鞋爛了,鞋頭部位的鞋面和鞋底之間有一個兩寸多長的裂口。

“哦,你再穿幾天吧,過幾天我放假了就帶你去買,這幾天你小心點穿,走路慢點輕點,不要跑不要跳,不要踢石頭。”

踏入2009年,小卡就十一歲多了,在讀小學六年級,他個子和我一樣高了,我留意到他說話的聲音開始變得沙啞,不再是清脆的童聲,甚至嘴脣上開始出現了淡淡的胡鬚。

9月份他將升讀初中。

離發工資還有幾天,現在我沒錢給他買皮鞋,但我不能這樣告訴他。

現在我的收入只有底薪一萬一千元,沒有業績獎金,沒有客人,不需要加班,自然也沒有加班費。

我的財政告急,每個月的工資支付了房貸之後,只剩下兩千多元作我和小卡的開支。

為了節省開支,我讓小卡停止了學跆拳道,這樣每月可節省450元;最近我又狠心停掉了他的課後補習,可節省開支1500元,雖然幾個月後就是他的升初中考試,但我再無法負擔他的補習費了,反正我們小卡是倒數第一名,再退步也不怕,還是倒數第一名。

現在離發工資還有幾天,錢包裏已沒有現金了;上班經過銀行櫃員機時我看了銀行戶口,餘額顯示:58·90元,不足百元,無法提取。

好在八達通卡裡還有幾十元,這幾天就靠這幾十元過了。

我希望這幾天不要有意外開支,尤其是,千萬不要有同事約我一起外出吃午餐,酒店供應免費午餐,但有時同事嫌酒店食物太單調,又為了熱絡一下感情,常常相約中午外出用餐。

只要這幾天同事不約我吃飯,這樣我每天的開支就只需支付九元的交通費,其餘要花的錢,都等過幾天發了工資再說。

大衛最近很多時候都呆在家裡,他似乎開工不足。

他現在具體的收入情形我不知道,但看看桌上的飯菜總是菜多肉少,最近吃得最多的是雞蛋,煎蛋、蒸蛋、炒蛋、蛋花湯,還有皮蛋、鹹蛋,有時將雞蛋、鹹蛋、皮蛋放在一起蒸,就成了一款新菜式,叫三色蛋。

八塊錢可以買十個雞蛋,比起肉和魚類,雞蛋是最便宜的,甚至比青菜還便宜。

那天晚餐時,我看見小卡費了很大的力氣想去夾起餐盤裏剩下的最後一片牛肉,我看了想笑,又有點心酸。

我對小卡說,媽味應該給你剛才夾牛肉的樣子拍個照,配上文字:金融海嘯中的香港男孩。

這幾年經濟上我和大衛一直照當初離婚時協議的,我負擔供樓和兒子開支,他負責這以外的一切家庭開支。

三年的共居生活模式中,經濟上我們還是合作得不錯,至今沒有發生過經濟糾紛,財務上我們分得清晰明確,大衛在經濟方面還是很講信用和負責的。

當涉及到一些模棱兩可的開支,比如兒子想買些學習用品,或報名參加活動,大衛倒是毫不吝嗇也不計較,這讓我們的共居生活模式得以在無奈中順利運行。

大衛除了要負責柴米油鹽和所有家庭雜項開支,還要負擔中秋的個人生活開支,我很容易猜想得到,他還要負擔中秋在內地的父母的生活費,他的經濟壓力可能比我還大。

所以,小卡的皮鞋爛了,我不打算要大衛買。而且,小卡是一個很敏感的孩子,如果我說,要你爸爸買吧,他會認為我在拒絕他,認為我把錢看得比他更重要。

我總是努力地想讓他覺得,我和你爸爸雖然離婚了,但在愛你這件事上,我們是絕對一致的。

03

那天晚上,我居然有班加。下午三點,前臺送來參團客人名單,只有兩位客人,客人姓名是 Mr  Richard Duqua,國籍是荷蘭。

真是太開心了!這樣我可以賺取320元的加班費。

我想起金融海嘯的前一兩年,酒店的旅遊車常常坐得滿滿的,車上坐滿了白皮膚、黑皮膚、黃皮膚、朱古力色皮膚的客人,他們來自世界各地,來自英、美、德、中,來自冰島、希臘、愛爾蘭,來自百慕達,肯尼亞,立陶宛……一個二十多人的旅遊團,就像一個聯合國。

只是此情此景不再。

傍晚六點,在酒店大堂我見到了兩位珍貴的荷蘭客人,他們的衣服上貼著酒店的藍色團章,就是Mr Richard Duqua和他的同行者,兩位六十多歲的老年男士。

Mr Duqua個子不高,略胖,穿著米色的棉質褲,格子襯衣,墨綠色的薄毛衣,後來上到太平山頂時,起風了,他又穿上了黑色外套。

只有兩位男性老年客人,行程中我沒有說很多話,雖然那些關於香港景點和歴史的旅遊資料已被我背得滾瓜爛熟。

作為酒店的兼任導遊,我自問並不專業,我確實只適合作兼職性導遊,帶客人看看夜景的那種,我很佩服那些搖著紅色旗幟,身後跟著幾十人的專業導遊,那個場面我可控制不了。

我沒有觀摩過大家姐維珍是怎樣作導遊,但我知道她常常收到客人的讚賞信。

我帶團時說話不太多,常常在行程中出現一大段一大段他們稱之為“dead air”的冷場,我想客人並不介意,因為我從未因此收到過任何投訴信,當然,也從沒收到過客人任何表揚信。

我會按照客人的背景和興趣,從旅遊資料中裁剪一些話題,沿途稍加解說,大部分時候我更願意安靜地陪伴客人,如果客人願意說話,我倒情願將說話的機會留給客人,聽他們聊聊他們自己。

我心裡認為,並不是所有客人喜歡你在車上說個不停,許多客人只是想出來隨意走走、隨便看看,他們自己有眼睛可看,有耳朵可聽,有鼻子可聞,若導遊嗶哩啪啦說個不停,反倒打攪了他們的觀賞,壞了他們旅遊的興致,所以很多時候,我並不太多說話,而是順著客人的話題,作一些點到即止的介紹,何況,我的英語並沒有好到可以口若懸河,露巧不如藏拙,就把說話機會留給客人好了。

我從不給客人說段子,講笑話,或者給客人表演唱歌,因為我不會。

當然,我根本算不上一個專業導遊,只是酒店裡的一位兼任導遊。

至於那些用花言巧語、軟硬兼施,或誘騙或壓迫客人購物的“導遊”,大家姐維珍說,那些根本不是“導遊”,只是一幫有導遊牌的江湖騙子而已,我還是有點同意她的看法,但想到那些客人參加的是零團費購物團,我就覺得,這是兩廂情願的交易,旁人也就不方便評說了。

04

Mr Duqua和他的同行者,另一位老年北歐男人,他們很明顯就是這種不需要導遊說太多話的客人,只有兩位客人,更不需要我眉飛色舞、口沬橫飛地說話。

他們安靜地看著我微笑,我坐在他們對面,也對著他們微笑,偶爾他們對沿途景色發問,我給他們解答一下,大多數時候,都是我在聽他們說一路上的見聞和他們自己的一些事。

Mr Duqua告訴我,他今年60歲,剛退休,住在阿姆斯特丹,太太去世了,兩個女兒已出嫁了,同行者是比他大兩歲的哥哥,哥哥是他一生中最親密的朋友,現在他們終於可以一起出來結伴到亞洲旅行,他們到了中國西安看兵馬俑,上了北京萬裏長城,還去了上海和日本東京,現在是香港,接著要去馬來西亞,最後會在印尼呆久一點。

因為印尼是他和哥哥的出生地,印尼曾是荷蘭的殖民地,而他們的父親當年是荷蘭派駐印尼的官員。

他一直溫和的說話,臉上總是掛著溫和的笑容,他的樣子,讓我想起戴維斯先生。

至於他的兄長,全程幾乎沒有說話,只是在一旁安靜地聽我和Mr Duqua聊天。

我想起中國的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北歐的男性多數給人的感覺很溫和安靜,我對他們印象不錯,但那位來自阿姆斯特丹的女護士Micker卻說“荷蘭男人糟透了”,也許受過傷的女人總是這樣看男人的。

05

在太平山頂看完夜景,我們開始下山,經過半山,從他們的左手邊往下看,密集的建築中突然出現了一塊很大的平地,此刻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這是哪裡?他們在幹什麼?” Mr Duqua 問。

“這是一個賽馬場,叫快活谷馬場,今天是星期三,在賽馬。”

我順著他的提問告訴他,香港有兩個賽馬場,這是舊的,是在1846年建成的,賽馬季星期三賽事就在這裡舉行;而另一個新馬場,在新界沙田,建於1978年。中國政府承諾香港回歸後“舞照跳、馬照跑”,說的就是香港人在回歸中國後可以繼續保持賽馬活動,賽馬是最受香港男人喜歡的一項賭博活動。

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大衛的父親、我的前老爺就是一位馬迷,沙田馬場的賽事他一定要去現場,他必買的報紙就是馬經,記得我剛來香港時和他同住時,每到賽馬的日子,他就遞給我一百元,叫我到樓下幫他買一份馬經,而我總是很樂意幫他跑這一趟,一份馬經六元,找贖的九十四元,他總是說:“給你和小卡買東西吃。”

他一生中惟一至死不渝、忠誠到底的一件事就是支持賽馬會的慈善事業,因為他一直堅持買馬和六合彩,幾乎一場馬、一次六合彩也沒拉下過,連生病住院了也託人買馬和六合彩。

我就把一個香港男人忠於賭馬和六合彩的故事說給這兩位來自荷蘭的男人聽了。

06

他們覺得很有趣,也很好奇:“賭博在香港是合法的嗎?”

全世界的人都公認中國人最愛賭博,他們甚至以為,賭博在中國是合法的,我覺得我有義務糾正他們的誤解。

我告訴他,在整個中國,賭博是非法的,而在香港只有馬票、賽馬、麻將、六合彩、賭足球是合法的,其餘的賭博都是非法的。

我說,清朝時期的香港,賭博是被法律禁止的,但到了1867年,港英政府卻宣佈賭博在香港合法,許多人反對,所以在1871年又立法禁止賭博,但仍讓賽馬成為合法賭博,並於1884年又成立了賽馬會。

除了賽馬,香港人最喜歡的另一項賭博就是打麻將,當然,在中國人眼裡打麻將只是一種普通的娛樂社交活動。

雖然香港政府下令禁止賭博,但香港人實在太喜歡打麻將了,所以政府就保留了麻將館,但必須向警務處申請牌照纔可經營麻將館,中國麻將共有144只牌,政府就發了144個麻將館牌照;到了1975年,又有了六合彩;2003年,香港政府又宣佈賭足球合法。

四個小時的觀光行程,我就對兩位客人講說了這麼多。

07

行程在十點多結束了,送兩位客人回到酒店,告別時Mr Duqua輕輕握了握我的手,然後他們轉身進了酒店大堂。

我感覺到手掌裏多了點東西,鬆開手,看見手裡是兩張紅色的百元紙鈔。

我擡頭看他們,他們已消失在酒店大堂。

晚上回到家,我對小卡說:“媽媽明天下班就和你一起去買皮鞋。”

第二天小卡在店裡選了一雙皮鞋,199元,是整個鞋店最便宜的一雙,小卡開始懂事了。

付款時,居然有95折,我拿出昨晚Mr Duqua給的那兩張一百元,付了鞋款,還有十一元找贖,小卡跑到對面小食店買了六粒魚蛋、四條腸粉,花掉了剩下的十一元。

08

我突然很想寫一封信給上帝:

“親愛的上帝,你好!我是住在香港的瑪格麗特,希望你能收到我寫的這封信。

早幾天我兒子的皮鞋爛了,我沒有錢買,來自荷蘭的Mr Duque給了我兩百元,讓我正好有錢幫我兒子買了一雙皮鞋。

我很想對他說謝謝,但我這一輩子恐怕再沒有機會見到他了,上帝你一定知道他住哪裡,請你為我報答他,他若遇到什麼事向你祈求,請你一定幫助他。

謝謝你,上帝,我知道你很忙,每天要處理來自全世界各地人民的禱告,但我還是希望你能看到這封信,祝福Mr Duque和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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