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杜園

01

平時我和大衛幾乎不通電話,除非有非聯絡不可的緊急事情。那天離下班還有一個多小時,突然接到大衛的電話,他說,你下班後趕快去聯合醫院,阿爸快不行了,他說要見你。

大衛口中的的阿爸就是小卡的爺爺、我的前老爺,我和大衛離了婚,已不是他們陳家的人了,這些年我也沒有和他們家的人來往,過年過節也再沒有和他們一家人一起吃飯。

老爺早幾年住進了老人院,我去看過他幾次,因從前在彩雲邨和他同住時,他對我還是蠻好,我初到香港時,他送過一枚美國鷹揚金幣給我,我們後來買房子,他又贈三萬元給我們買傢俱。

下班後我就趕去醫院見老爺一面,想到一個人要走了,永遠離開世上,他想見我一面,我無論如何是應該去的。

到了醫院,見到他躺在病牀上,我叫了他一聲“阿爸”。

他聽到我來了,睜開了眼睛,看得出他認得我,想對我說話,但只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我聽不清他說什麼,盡管如此,我還是點頭,讓他覺得,我懂他的意思。

我握住他枯乾的手,他望著我,竟流下眼淚,我也流下眼淚,因為想到他要從這世上永遠離去,以後世界上就永遠沒有這個人了。

當時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也像他這樣躺在牀上,要離開這個世界,我是什麼感覺呢?我想,那一刻,我一定很想和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和好,我要對我虧欠了的人說:“對不起。”我又要對傷害了我的人說:“沒關係。”

我不知道老爺為何在將要離世時想起我,我這個前兒媳婦。

和大衛的父親見面之後兩天,他就去世了,我去殯儀館參加了他的葬禮,但我沒有在他的葬禮上久留,我看見大衛和中秋的名字以兒子兒媳的身份寫在輓聯上,我想我不宜久留。

02

老爺的葬禮過了幾天後,接到大衛的大姐、精神科醫生Vanessa的電話,她問我這幾天有沒有時間見個面,她有事要找我。

我實在想不出她有什麼事找我,這些年我們幾乎沒有碰過面,何況,年齡、學歷、職業等等差異,我覺得我們之間應該無話可說。

在餐廳我們見了面,她先是拿出一本黑底金字封面的《聖經》給我,對我說:“送給你的。”

精神科女醫生對我說:“有空你可以看看《聖經》,人生的各種問題都可以在《聖經》裡面找到答案和出路,在世上有苦難,但在上帝裡面有平安。”

我“哦”了一聲,接過《聖經》放進了包裡,心想,這麼厚的書,很貴吧,至少要一兩百塊一本吧,我不相信一本書就能幫助人找到人生出路,它既不能解決我要被裁員失業的問題,也不能解決我沒有錢供樓的問題,但總是Vanessa的一番好意,她是花了錢買的,我只管收下吧。

可能是她聽大衛講我要被裁員了、正準備把房子賣掉,她怕我受不了打擊,所以想輔導我一下,送本《聖經》給我。

她又遞給我兩本小書,一本《遵主聖範》,一本《馨香的沒藥》,她說,以後有空可以看看這些書。

出於禮貌,我也接過書來放進包裡,我想這大概就是她今天要找我的目的了,送我一本《聖經》和幾本書。

作為大衛的家人,我遇到經濟困難,他們沒有借錢給我,但總算是幫助安慰過我了,大概這樣能令她自己的良心上好過一些吧。

我估計今天的見面也差不多結束了,我看了一眼帳單,看AA制付款我要付多少錢。

這時她從拷包拿出一個信封,對我說:

“這個給你,這是杜園的地契,阿爸說杜園給你。”

說著她從信封中抽出一張發黃的紙,紙上是豎行寫著的毛筆字,看來年代久遠。

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爺將杜園給我?我突然想起他臨終前我去看他,他流下眼淚,嚅動著嘴脣想對我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難道他是想對我說“杜園給你”?或者還有別的想說的話?

03

杜園曾經是屬於一個女人的。

陳家的人都不願提起杜園,這是他們家族的恥辱和污點。

老爺是廣州人,出自書香之家,二戰時為了躲日本人到了香港,結識了婆婆,當時香港謀生艱難,兩人靠做小販維持生活。

但老爺不甘做街頭小販,他想進洋行謀差事,但沒有香港的學歴。到了五十年代,雖然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他還是把心一橫,決定去讀書,去學英語,考會計證,然後進洋行工作。

在老爺讀書的那幾年,婆婆一邊照顧孩子,一邊獨自在街上做小販撐著一家人的生活,沒錢開飯的日子,她把舊衣服拿到街上去賣,叫“賣故衣”,去換孩子們第二天的食物。

後來老爺讀完書如願考進了洋行,每天西裝革履,頭髮梳得油光發亮到洋行上班。

七十年代末,老爺已經五十多歲了,五個孩子都已長大成人了,尤其是三個女兒都學業有成,都已踏入社會,謀到了好職業,一家人終於熬出頭了。

但有一天婆婆終於發現,老爺在外面有一個女人,老爺在元朗鄉郊買了房子,金屋藏嬌,那個女人姓杜,阿爸給她買的小院子就叫杜園。

後來,那女人不見了,有說是走了,有說是得病死了,總之陳家的人不願再提起這個女人。

杜氏女人的事發生時,老爺和婆婆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姓杜的女人走了之後,老爺和婆婆之間表面上就像沒事發生過一樣,但從此之後的三十多年,兩個人過著同房不同牀的生活。

那個女人走了後,杜園就一直荒蕪,無人打理,任由雜草瘋長。

陳家人視杜園為恥辱,無人踏足,甚至早幾年大衛父親住進老人院,叫子女代為看管修茸,也無人理會。

直至近年,怕房子倒掉,大衛受父親之託,只得將房子重新修茸收拾,租給一個南亞籍家庭。

很多年前大衛曾帶我去過一次杜園,在元郎僻靜的鄉郊,從元郎市中心走約半個小時,或者坐一程小巴,到了一個叫丹桂邨的地方,拐進一條安靜的小巷,就看到一個小院子,門楣上寫著兩個字:杜園。

院子裡有一幢三房一廳的平房,白色牆壁,木門木窗,屋頂是木椽青瓦。

院子裡有一棵桂花樹,當時是秋天,正飄香,還有一口井,井裡的水滿滿的。

多年沒人居住,院子荒涼,雜草叢生。

我一見,心裡就起了喜歡的意思,心想,這麼好的院子,為什麼任它荒廢呢?如果這個院子給我,我一定收拾得乾乾淨淨,弄得漂漂亮亮,先除掉雜草,再種一株紫色勒杜鵑,栽一棵黃色風鈴花,門窗漆成藍色,牆還是白色,地上鋪上碎石。

想不到,杜園現在真的成了我的。

Vanessa說,現在有一個南亞籍家庭租著杜園,每月可收租金四千元,她又說:“杜園是你的了,以後是賣是租都由你自己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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