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上】成语董事长

01

爱也好,恨也好;喜也好,悲也好,不管你在内心自编自导了多少场轰轰烈烈、要死要活的感情戏,不管你有多少自以为可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恨情仇,时间依然不动声色地如水缓缓向前流动。

不知不觉间,时间载著我们到了2012年秋。

九月份的某天,我突然收到母校捞刀河中学校庆八十周年聚会的邀请函,校庆日定在国庆节的第二天,10月2号。

最近这几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冒出来好多校庆节目,大、中、小学都在搞校庆。

除了校庆,又突然有好多同学聚会,好像全国人民都突然开始集体怀念校园生活,从大学同学到高中、初中同学,都在搞聚会,连小学同学也搞了聚会,只差没有幼儿园的同学聚会了。

这些同学聚会,我都没参加。

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意气风发的人,自然就乐意抛头露面,很热衷参加这些同学聚会。

而日子过得羞涩的人,比如我,就恨不得躲起来把日子过了,就像一名在逃通辑犯,只差没改名换姓了。

移居香港后十多年里我没有和以前的同学联系过,也没有和亲戚朋友来往,这些年只回过两次老家,每次都是静静地回,又悄悄地走。

我没有QQ号码,没有微博,也没有脸书,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们家连网络也断了。

婚姻没弄好,事业上没有成就,手头不寛松,儿子读书的成绩也没有给我争光,身材和皮肤也没保养好,我没有一样可以见人的东西。

见了旧友故人,见了江东父老,有什么可说的话。

第一次接到大学同学聚会邀请是2009年,昔日的女班长不知怎么终于找到了我的电话,她要我回广州参加聚会,她说连远在澳洲、加拿大、美国的同学都赶回来了,你这个在香港的怎可不回?

我说我上班很忙,回不了。

她说同学间有传言,说马格丽在香港很惨……

她诚意拳拳对我说:“不管你处境怎样,大家永远是同学,对不对?你有困难,我们全班同学都会义不容辞帮助你。”

听到她这样讲,我更加不想露面了,如果我去了,我恐怕女班长会要求全班同学集体捐款给我,不如让他们在唏嘘中无限怀念同情我吧。

同学聚会,总要些谈资,如果只谈论同学间的成功和辉煌,不免单调,也需要谈论某些同学的失败和惨淡,这才内容丰富多彩。

回想当初大学毕业时,女班长听说我要嫁给一个香港男人,当时她就很严肃地对我说: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这样的名句,让我无以反驳,也无言以对,我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以后和她再没有联系了。

如果她今天知道我离婚了,她的台辞应该是:

“每个人都要对自己作出的选择负责。”

人生是一场比赛吗?如果是,我愿意彻底退出这场赛事,同学们你们继续向前奔跑,去争取更大的胜利吧,我是累了,跑不动了,我甘愿蜷缩在我的角落,回到我的茧内。

如果你们觉得我是一个失败者,你们就用“失败者"做我的墓志铭吧,每一个成功者原本就需要无数的失败者去成全,我心甘情愿。

02

母校捞刀河中学的八十年校庆,我去不去好呢?接到邀请函后,我在去和不去之间摇摆不定。

我以我的母校捞刀河中学为荣,我对它有感情,比对大学母校更有感情,我在那里度过了六年清贫刻苦的青春岁月,自二十四年前离开,我就再没有回去过,或许现在我有了一个回去看看的好理由。

在这所中学,我和成语同班六年,虽然六年里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

我在中学时代并不出众,老师们未必记得我,成语倒是很出众,从外表到学业都引人注目,所有的老师和同学可能都记得他。

我很想回去看看,但又有点犹疑,我怕见到一些我想见又不敢见的人,成语一定会被邀请参加的,这个是百分之百能肯定的。

这些年我们并没有联系,但对他的消息,我几乎了如指掌。

很容易知道他的消息和动态,只要在网络上输入“成语”和“环保”两个辞语,有关他的信息就会涌出来一大堆,他的照片,报纸、电视台采访他的新闻……这些年他在事业上的成就一目了然。

正在我犹疑是否要回去的时候,收到妈妈的电话,她说,下个月农历九月初八就是她七十岁生日了,村上的人都说她应该摆几十桌寿酒,但她不想宴客,怕麻烦,她想找个地方躲生。

妈妈没有说她想到香港躲生,但我晓得她的意思,她想到香港来,她的女儿嫁到香港这么多年,她还没来过。秀云伯妈经常讲她:

“你怎么不去香港你丽子那里看看啰?有个女在香港,你也不去看看,真是的!”

我妈妈说:“我走不开,我要帮明伍、老二看孩子。”

其实她心里清楚,她来不方便,因为有中秋住在我们家。

现在中秋搬走了,我睡的双层床的上铺正空著,妈妈可以过来住,天气也开始转凉了。

我就对妈妈说:“你来香港过生日吧,我国庆节回去接你。”

妈妈听了很高兴,我可以想像,她一放下电话,就跑到秀云伯妈家里去了,对她讲:“秀云嫂子,我丽子国庆节回来,接我到香港去过生日。”

然后秀云伯妈就会马上到各家各户传递消息:

“马嫂子七十岁生日不摆寿酒咧,她到香港去过生日。”于是消息就会以闪电般的速度传遍全村。

03

国庆节前夕我回到了家乡捞刀河妈妈家,上一次我坐在老家的柚子树下看书,眨眼已是九年前的事了。

2007年圣诞节我回了省城湘市,但没有回到乡下捞刀河,因为妈妈当时在文运街和小弟弟明伍住在一起,2010年夏天小弟弟的女儿进初中了,妈妈又回到了捞刀河居住,她一个人独自守著捞刀河边的两层小楼。

捞刀河位于湘江长沙段的东北方向,全长141公里,源起湘东石柱峰北麓一个叫周洛的小村,一路向西南流入湘江,而捞刀河中学正正就在捞刀河中游,离湘江入口70公里左右。

捞刀河中学最初叫捞刀河公学,1932年由当时的县长筹办,他亲自聘请曾在日本留学的同窗任第一任校长,学校选址于此,因此处有一座建于清朝嘉庆年间的文庙。

学校后来改名为县立乡村师范学校,1949年8月解放后,学校正式更名为捞刀河中学,六十年代初,被列为省第一批重点中学。

当年在乡间,凡毕业于这所学校的学生,就被视为秀才或文化人,毕业后就有资格回乡做教书先生,或自设私熟授课,也可到宗族、祠堂的教馆任教,还可上门为有钱人家子弟做家教。

解放后毕业于这所学校的学生,就可回乡、镇担任教师,也可到政府部门谋得文职。

可以想像,六十年代初,当年马家的女儿,我的大姑姑考入这所学校,是何等荣耀的事!

她成了我们家族第一个读书的女性,也是我们村子里第一个到县城读书的女秀才。

看家里大姑姑留影于六十年代的黑白旧照,她留短发,面目娟秀。

当时的中学教俄语,学校里有曾留学苏联的俄语老师任教,大姑姑有语言天份,她学会了俄语,她会说、也能看和写俄文。

她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尤其画得一手好工笔画,她画花鸟、画仕女,都画得好看,她并有进过绘画班,只因村里有个姓雷的雕匠和画师,每每有人家做结婚大床,都要请他在床架的玻璃上画些红色绿色的花鸟图案,大姑姑站在一旁看雷师傅画,看得多了,就学会了,别人都说她画得比雷师傅好,画得更清秀,更活灵活现,她最爱画凤凰和牡丹。

她能歌善舞,也会吹笛,会拉二胡,对一切文艺的东西,她似乎都是无师自通。

她所有这些才能都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并没有经过后天刻意栽培或刻苦训练,只轻轻一学就会了,就像她的美貌一样,都是上天赐予她的。

只是后来命运和她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她后来移居香港,成了新界大埔一名酱油厰工人。这位懂俄语、会画画、能歌善舞的潇湘才女,在香港酱油厰的生产流水线上消磨掉了二十多年的光阴。

上世纪八十年代,马家又有女孩子考入了这所重点中学,就是马家的丽子、马格丽,她再次带给全家人许多的欢喜和盼望,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考入这所中学,就有一半身子进了大学的门,即便没考上大学,中学毕业后也可在本地作个文化人,去本地小学、或中学谋个教书的职位。

只是,我似乎一丝不差地追随了大姑姑的脚踪和命运,后来也移居到了香港。

到香港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大姑姑当年的伤心和愤怒,明白了她为什么要特地跑到深圳来又哭又骂,甚至恨不得拆了我的婚姻。

今天我想说,对不起,大姑姑,这些年我不应该对你生气,不该气恼你当年骂我。

她当年骂我,都是因爱而起,她恨铁不成钢,心痛我选了一条难走的路,那是一条看似繁花似锦的路,她走过之后,就不想我再走一次;她知道一个女人离乡别井、远嫁他乡的一切艰难和难言的失落。

想起在香港的这二十多年里 ,大姑姑早出晚归,站在昏暗的车间里,每天闻著酱油的气味,和一班女同事为了争加班、为了争一个舒适一点的工作岗位,不知展开了多少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她带乡音的广东话,不知让她受了同事多少白眼和嘲弄。

她们不知道,大姑姑曾经是捞刀河边的才女,会画漂亮的花鸟和美丽的仕女,有妙曼的舞姿和甜美的歌喉,而如今在她们眼里,她只是一位笨拙的大陆妇女;她们也不知道,大姑姑曾被人尊称为局长夫人,许多人对她恭恭敬敬,笑脸相迎。

而她,就这样在酱油厰日复一日的单调辛劳的工作中,度过掉了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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