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學札記8:意境產生的原因:道在物中

  詩歌中有一個東西是中國獨有的美學概念,以至一些現代西方詩人也要從中取經,謂之“東方情調”。這個東西就是“意境”。意境在中國的美學範疇中不獨文學作品,還包括繪畫及園林景觀等空間藝術。中國古人寫詩,尤重意境。

  意境是難以言傳的。因爲不是可述之思,不能明確用文字表達,只能去感覺。通俗地講,是一種“味道”。西晉陸機說好詩文要有“大羹之遺味”,還有劉勰說的“餘味”(言外有意,意猶未盡),鍾嶸《詩品》中也說不能“理過其辭,淡乎寡味”。

  爲什麼古人喜用“味道”做比喻?這與中國的天人合一哲學觀念有關,認爲人與自然不是分立的,而是一個渾然的整體。萬事萬物都體現着“道”。中國哲學沒有現象和本質的對立,只有道與器的區分。道必須通過器表現出來。器不僅僅是器,而且是體現了道的器,器道本爲一。

  《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說出來的已經不是道了。味道可以靠述說真正感知嗎?永遠只能親自品嚐。在易經思想中,“道”不能盡言,必須立象以盡意。這個象就來自於物,它不僅僅是事物本身(器),還包括這個物在特定境況中反映出的現象。這種哲學基礎成爲了後來的美學基礎、詩學基礎,所以詩不能“理過其辭”,詩必須藉助“象”來達成。它提倡詩中儘量不要有對物象起到闡釋和說明作用的文字,因爲闡釋出的“道”已經是扭曲、侷限的了,道本身無須闡釋,就包含在物象中。

  在文學和美學中,道就是“意”,器就是“物”。而意象就是“意”在“物”上生髮的現象。它們來自人的主觀,就連“象”也不完全是客觀的(比如《疑鄰盜斧》的典故)。但從詩的思維看,從中國天人合一哲學來看,這個意和象都是被我感應到的天然存在。

  那麼意境是什麼?按我的理解,意境就是意象的綜合,形成一種類似磁場的存在。在這裏面,意象與意象,意象與主體(人)產生了一種混合的共振感應。意境裏面可以有多個意象,也可以只有一個意象,但一定是與詩中製造的整體空間及主體產生了共振。在我的理解中,它包括了“物境”和“情境”兩個要素。物境和情境是意境的不同側面,偏向於物一邊,就是物境,偏向於主體感受,就是情境。但意境本身不能分割,因爲物境和情境不能單獨存在,只能寄寓於意境中,這正是中國哲學天人合一,渾然一體的思想。

  根據這種哲學思想,要想讓詩寫出意境,有三個重要的技巧:

  一、讓物象的意義位於該事物本身,不要躍出該事物之外。

  由於物本身體現了道,物與道之間不需再出現具有說明作用的文字。讓意義溢出該事物之外,無異於釋義說明,意義就會遊離,意象就會不穩定,意義也會被框定,有礙意境的產生。

  二、視角要偏重於物,減輕主體性。

  偏重於物,就會從物中見道,有利於產生“味”;偏向於主體,就會有闡述的危險。

  三、要突出“這個”,而不是“這類”。

  不要進行抽象的概念昇華。只有成功突出了“這個”,才能與普遍意義的“這類”產生共鳴。


  以下幾句是反面例子,取自本人的陋作:

  我的漁網依舊空空

  只有淋漓滴落的海水

  示我以人生浩瀚之苦鹹

  通常情況,凡有“我”出現的詩,都有礙意境的生髮,因爲技巧上已有違背以上第二點的危險了。但字面上有沒有“我”還不是最重要的。我這幾句詩沒有產生意境的主要原因,是用“人生的苦鹹”去說明漁網的空空,主觀情緒強烈,試圖以情喻物,這就相當於闡述道了,不符《老子》強調的“道不可道”。意境的產生必須是A就是A,B就是B,自然地融會於一首詩中由讀者去感應,而且物佔據主導地位。有意境的詩常常看起來比較“樸素”,內在卻妙不可言。如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前兩句是一種空冥蒼涼的“無”,後兩句蓑笠翁、獨釣的突然出現則是“有”,前後形成鮮明對照,卻攝人心魄,產生了共振的統一。如果獨釣老人代表着道,千山萬徑的空無就是器,映襯着前者的存在。如果空無的千山萬徑是道,獨釣老人是器,則老人身上此刻正反映了道(宇宙天地)的存在。

再如顧城的《門前》這幾句 :

草在結它的種子,

風在搖它的葉子。

我們站着,

不說話,

就十分美好。

  這其中前後統一的自然意境,讀來自可感受。

  話說回來,詩歌寫作不一定非得時時刻刻注重意境的營造,並非意境不強就一定不是好詩。只不過意境是中國獨有的美學概念,基於背後深厚的哲學傳統,它在古典詩詞和現代漢詩中的體現都相當突出。

2018年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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