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諷就是在陳述的過程中實現了對陳述的否定——這是我對反諷的本質的理解。
布魯斯克對反諷的定義是:語境對一個陳述語的明顯的歪曲。
我覺得我的定義更通俗易懂,大概因爲我偏重操作性,但也不排除侷限的可能。在陳述的過程中實現了對陳述的否定,具體的表現形式有多種,導致從不同角度,可以將反諷分爲多種類型。
從古典時代起,基本的反諷就有兩大類。
蘇格拉底反諷:來自辯論。佯裝無知,一再虛心請教對方,結果對方在自己的一再請教下落入圈套,被證明其觀點錯誤、荒謬,變成自己的“同謀”。
羅馬式反諷:指字面意義與實指意義不符或相反,又叫字面反諷。
羅馬反諷是立竿見影的,當即就實現反諷;蘇格拉底反諷是迂迴的,需要過一會兒才露出反諷的本質。
蘇格拉底式反諷又可以衍生出一個變種:陳述者自身絕非老謀深算的“蘇格拉底”,而是一個天真人物,並不知道自己在證明所陳述物的荒謬,真正的“蘇格拉底”是本文作者,這個陳述者只是他安排、塑造的人物。
這種反諷其實仍然是蘇格拉底反諷,只是作者完全退居本文外,交給一個無知的代理人替自己說話。這個無知的說話者不知自己被賦予反諷的使命。所以根據作者自身在本文內還是本文外,我在傳統的蘇格拉底反諷基礎上,分爲“內反諷”和“外反諷”兩種。
《心啊,讓我們忘掉他》(埃·迭文森)
心啊,讓我們忘掉他!
你和我,在今宵!
你可以忘掉他的溫存,
我可以把他的風采忘掉,
待你做好準備,告訴我,
我馬上開始!
快呀,你如果落後,
我又會把他想起。
這首詩可以算是我說的內反諷,無論說話者起先是怎樣的意圖,至少最後他很明白自己成了蘇格拉底,否定了之前的陳述。
比較複雜的是進入現代主義後的反諷。這種反諷仍然以蘇格拉底和羅馬兩種形式爲基礎,但出現了一些複雜的、形而上的特徵,主要有二:
一、反諷對象已不再只是一個日常事實,而是對包括作者本身在內的整個存在的反思性反諷。
二、它挑選讀者。
這種形而上反諷的引路人,大概是哲學家克爾凱郭爾,他在《反諷概念——以蘇格拉底爲例》中令人費解地聲稱:真正的反諷“一般說來不想讓人理解”。克爾凱郭爾說:“反諷在其明顯意義上不是指向這一個或那一個個別存在,而是指向某一時代和某一情勢下的整個特定現實。”
這就使得反諷具有了一種模糊不易覺察的色彩,它不再像古典反諷一樣具有預告性,古典反諷由於反諷的是具體事實,所以是個封閉的小劇場,它時刻暗示正在反諷,作者、以及所有智力正常的觀者都享受這一反諷,同時又置身於諷刺之外。
現代主義反諷試圖超越這一封閉特徵,它只對自己的“選民”開放。所以它很可能既是“指向某一時代和某一情勢下的整個特定現實”,同時又取決於某一特定觀者的個體經驗。它不像古典反諷槍口一直對外,而是對外以後還指向自身,具有自反性,這或許才符合克爾凱郭爾認爲的“真正的反諷”。
《有關大雁塔》(韓東)
有關大雁塔
我們又能知道些什麼
有很多人從遠方趕來
爲了爬上去
做一次英雄
也有的還來做第二次
或者更多
那些不得意的人們
那些發福的人們
統統爬上去
做一做英雄
然後下來
走進這條大街
轉眼不見了
也有有種的往下跳
在臺階上開一朵紅花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當代英雄
有關大雁塔
我們又能知道什麼
我們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風景
然後再下來
這首詩中既有字面反諷(羅馬反諷),又有蘇格拉底外反諷。爬上大雁塔就是做英雄,與常理對英雄的認識不符,這是字面反諷。但說話者並不是在諷刺,而是言之鑿鑿,這是外反諷。剛纔還是英雄,接下來就轉眼不見了,這種情境反差也是外反諷(對內,也可稱爲情境反諷)。
跳塔自殺的纔是真英雄,這顯然又悖於常理,而且說話者依然言之鑿鑿(外反諷)。但在這裏,現代主義反諷出現了,真英雄的表述,等於在本文內推翻了之前的英雄,於是馬上變成了蘇格拉底內反諷。然而這是英雄嗎?顯然不是,所以又是外反諷。
但是,這種英雄邏輯仍然有成立的理由。依據上文說的現代主義反諷的第一個特徵:包括作者本身在內的整個存在的反思性反諷,比如說科學的發展不就是登高嗎?可科學也是雙刃劍,人類登上科學高峯的豐功偉績,或許也蘊含着“往下跳”的毀滅力量。可難道科學的發展是可以否定的嗎?我們對科學精英的讚美難道是諷刺嗎?
這就是現代主義反諷的“自反性”。將我對反諷的理解“在陳述的過程中實現對陳述的否定”放在現代主義反諷中,它不是一個一次性過程。古典反諷是一次性否定,但在現代主義反諷中,它可以時刻進行,時刻“自反”。
最後,附上本人的一首拙詩。
《肖像素描》
她側臉向着窗外
高挺的鼻樑
長長的睫毛
眼睛純淨,如安靜的湖
隱約點綴着幾滴憂鬱
彷彿在沉思
純淨的眼光透過窗外
好象要去很遠的地方
去她的目光難以跋涉的地方
來自亙古的高貴
在少女身上誕生
我看着她的側面
高貴的骨感美
挺拔的鼻樑
彷彿上天精心的雕刻
明亮的眼睛略含
無損純美的憂鬱
如兩顆泛着幽瑩光亮的寶石
正當我發現了公主的時候
她結束沉思
煙消雲散地轉過圓潤的臉龐
對我綻放出村姑的憨真笑容。
不是公主,原來是村姑!實現了反諷。但是,公主、村姑都是人,都可以美麗,誰說公主就不會有綻放憨真笑容的時候?在村姑側面呈現的那個視域中,在那短短的一瞬,就美而言,她與公主爲什麼就不是同一的?
(PS:此詩曾被文聯一位朋友贊曰:擱四十年代,可進中國文學史。這種稱讚也是反諷性稱讚。)
2018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