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陌前塵|第二十章 前塵門2

前塵門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不那麼刻薄不那麼蠢笨,它正對着太陽升起的地方,收納着這世間的塵紛。

鏡子裏的我,水光簪子挽起一束黑髮,拾不起的長髮飄然身後,一襲紅衣,明眸紅脣,霎時動人,沫稚最愛的,應該是此刻的我,可惜他現在看不到了。

我將裝着沫稚眼淚的水晶球拿出來看看,想放在外面,又捨不得,於是變成一顆小小的珠子別在了腰間。

明明要步入另一個世界,偏這入口,似無人之地,沒有任何阻礙。若是以前的我來此,必定什麼也不想先進去瞧瞧。

人越長大越膽小。這話一點沒錯。

我要進去了。

進去前塵門,就像踏入一片棉花雲,輕飄飄的,伸手撥開一層層水霧,眼前的一切才變得越來越清晰。

這是居安城,一座孤島似的被無邊的藍色大海包圍着,那一圈古建築真從“開天闢地之時”就存在了,包圍着黑不見底的霧林。

一聲響亮的孩童啼哭聲,從居安城的南面傳了出來。

閃身到那家時,我看着樓梯拐角處,兩個南瓜般大小的風鈴中間,明晃晃寫着一個“沫”字。

我貼牆坐在沫家門口,等着這一驚喜的度過。

居安城裏很難見到四世同堂,三世同堂是最多的,但凡三世同堂的人家,都會在門口訂很大的一個牌子,形狀自選,牌子一週都會有三個圈,代表着三世同住。頭頂這個標着“沫”字的牌子,周邊嵌着三圈黑色珠子,在日光下,閃着陰陰的光。

我想着這應該是沫稚的家,難不成現在生下的是他嗎,如果真的是他,那真是太好了,我還有機會看他如何從小小一隻長大成人,想想就覺得笑意在嘴邊收也收不住。

隨着咯吱一聲,身後的門從裏面打開,一個穿着鮮豔的黃色長裙的小姑娘站在我的眼前,一雙精靈般的大眼睛,無辜地看着我,有個老爺爺說門口來客人了,讓我來接,原來是你啊。

老爺爺?來前塵門的人,莫非還有別人。來不及多想,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說,是嗎?能帶我進去看看嗎?

她乖巧地點頭,稚嫩的聲音甜得要命。

她說,姐姐,我母親給我生了一個小弟弟,他叫沫稚,你待會兒別叫錯啊,就睡在三樓那個靠太陽的房子裏,父親說客人來了要照顧周到,可我待會兒還要去上學,你自己不要亂跑啊。

原來是沫瑤,她認真地叫我姐姐,仔細地叮囑我,可愛的樣子讓我忍不住捏了捏她粉嫩的臉蛋。

如果沫瑤知道我在前塵門裏如此吃她豆腐她會不會從天階城跑過來揍我。

沫瑤帶我到三樓樓梯口便離開了,剩我一人在充斥着奶腥味的空氣裏彷徨,純純的陽光通過隔離紙進來,暖暖地鋪在小沫稚身上。

我走過去,小沫稚安靜地睡着着,白裏透紅的臉蛋圓圓的讓人想摸一摸,嘴脣也好看,像剛剝開的紅柚一般,長長的睫毛根根分明。沫稚肯定不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這樣回去了我好告訴他,你小時候多可愛,比你現在活泛多了,無憂無慮。

我還可以腦補更多來告訴沫稚,我知道他的所有,但是好像,沫稚不會信我的。

我背對着陽光,陪着小沫稚坐了一下午,一切都顯得那麼安寧美好。如果這不是一場前塵夢的話。

大概是感受到我的嘆息聲,小沫稚動了動嘴脣,將眼睛緩緩睜開,聰明如他,直直向我看了過來。

一雙墨色眼睛,猶如我此生第一次見他,看不到底,想侵吞我的所有,我的心頓了好久。

他原來從小便如此。

我心裏笑呵呵地又。

沫稚生來就不凡。

臉頰突然涼颼颼的,摸上去是不知何時掉落的一滴滴清透的鹹淚。

我說,沫稚,以後要記得我啊,我叫風陌,是你的前世情人,呵呵。

我想留給他點什麼,摸遍了全身,也沒什麼可以拿得出手的,於是作罷,輕輕在他的手上留下一吻。

真是。

沒有驚動沫家家長,我悄悄離開。

出了沫家樓,我便瞧見一個身穿白衣的少年,手裏握着一把我很熟悉的劍,走在我前面。

此刻的陽光尚可以讓人覺得舒服,我左右看看,便跟了上去。

他再走兩公里,便到了霧林的邊界,但他沒有絲毫要止步的意思。

我開始有些擔心了,再走走,隔着霧林的那條午子河便出現在眼前,少年終於停住腳步,轉過身看着我,活脫脫一個沫稚的縮小版。

只盼着他能把這段被我跟蹤的歷史忘了。

我仗着自己比現在的沫稚虛長几歲,便先開口,定下一個長輩的調子,說,霧林很危險的,你到這兒來做什麼?

少年沫稚一雙眼睛定定看着我,半晌才說,你跟我這麼久,如果想阻止我來這兒,早就說了,現在開口是爲了什麼?

我正常的喘息聲突然一滯,我就想知道你要來做什麼,等我知道了,我便會帶你回去。

少年沫稚嘴角微微翹起,說,是你帶我回去,還是我帶你回去。

他爲老不尊的樣子,讓我很是生氣,長大的沫稚尚對我寵着三分,眼前的小不丁卻如此無禮,看破不說破,他不但說破還說得我生氣。

我呵呵一笑,露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說,那好吧,你自便,我先走了。

我轉身走了好幾步,也未見他跟上來,有些擔心,便回頭看,哪裏還有他的身影,午子河也未見有半滴的波瀾。

要不是爲了沫稚,我真想打死這個任性的人,不知他去霧林所爲何事。

周圍的一切都寂靜無聲,我拿出流光劍,越過午子河向霧林走去。

霧林還是那個霧林,安靜地存在着。

幾十丈高的松林,叫不出名字的樹葉,粘着黏糊糊的白毛,我儘量避免讓它們碰到我的身子,不容易,走了許久,一聲悽慘的狼嚎聲從前方的霧林穿了過來,我心裏一緊,也不管不顧,流光劍在前面砍出一道能過人的小路,我便用最快的速度跟着向前。

只盼着小不丁沒事。

在前面開路的流光劍突然停了,我伸手將它握在手裏,轉身跳到了一片空地。

周圍高樹密佈,墨綠的深林,空出書桌般一款餘地,眼前的小不丁一身白衣染得鮮紅,他的眼裏盡是璀璨星芒,手裏的斬龍劍還在滴血,泛着濃重的殺氣。

在他的眼前,是仰臥巨木的三人高的野狼,依稀還能看見野狼身體微弱的呼吸聲,和不斷流血的那個劍口。

霧林雖然魔障重重,但隔着午子河,從來都是相安無事。小不丁此行,爲何?

我跳過去,也許臉上明顯的生氣讓他有所收斂,他解釋說,我從不濫殺無辜,這野狼壞了規矩,該死。

見我未接話,他又說,主使人說了,野狼的生存之地在瘴氣之後,它私自過了瘴氣之地,此一錯;喝了午子河的水,此二錯;過了午子河,此三錯;過了午子河,傷到了河邊玩鬧的孩子們,此四錯。哪一樁它不應該用命來抵?

我竟不知還有規矩,從前我進霧林,從未遇到大型猛獸,即便用來練功,也未曾遇到。

我說,主使人放心你一個人來嗎?

他說,一頭野狼而已,我來已是對它的恩賜。

說着,他手擡起,一把刀向野狼飛去,極快的瞬間野狼的屍體便經過凝固結冰粉末,掉進了深厚的落葉層。

我突然覺得眼前的小不丁術術已經超過了我的想象,如此年幼,便掌握了瞬間冰封的技能,再大點,不敢想象,那他長大後要去的北閣樓,想必更是人中龍鳳,臥虎藏龍。

我知道了我下一步該去哪兒,便對他說,我先走了,你快回家吧。

小不丁說,風陌,你忘了我嗎?

我一驚,你怎麼知道?

他這次笑得像個正常的男孩子,說,我小時候,你來過一次,就再沒來了,等了你很久呢。

剛生的孩子,哪有什麼記性,我說,你怕是記錯了小不丁。

我轉身要走,他跑過來,纖細有勁的手一把拉住我的手腕,說,你不能走!

聲音竟有些顫抖,眼簾垂着,睫毛不斷抖動着。

他像個犯錯了的孩子,在祈求我的原諒一般來讓我別走。我竟有些想抱他的衝動,真是嚇人,要是沫稚知道,非黑着臉跑來教訓眼前的人不可。

我問,怎麼了?

他說,你別走了,就住我家吧。

我把手掙開,說,按輩數,我都能給你當母親了,你不要想太多。

他眼裏沉了又沉,跟着我往回走,過了午子河,我說,你回去吧,我要去趟別的地方。

他不知從哪來的固執和肯定,大聲說,你別嫌我小!我父親說了,年齡最好忘記。

我看着他,真摯的眼神讓我覺得,前塵門這一趟好像不好走。我說,你父親說錯了。

他不信,顯然不信。

但他接受了他留不下我的事實,低聲說,你的劍能送給我嗎?我把我的送給你。

天。

我要怎麼告訴他,我是很多年以後的他的情人。

我說,不能。

他轉身背對着我,很久,笑着轉過來,眼淚汪汪地說,不能就算了,那你走吧,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你,等我長大,我就去找你。

我沒由地心疼他,想到要走過沫稚前塵的大小事,想必也會遇見,便給他一個安心的笑,說,別找我啦,以後的你會遇到我的。要知道很多的相遇,都是很偶然的。

他固執地搖頭,說,如果我不找,就不會再遇到你了。

我說,好吧。

他說,你不要出居安城好嗎?出了居安城,昌寧太大了,我不知道去哪兒找你。

我想,我是來看沫稚的前塵往事,只要他不出居安城,想必我也不會出,我對眼前等着我回答的小不丁說,我就在居安城,哪裏也不去。

他說,再見。

離開的背影像極了沫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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