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頭對他說，我知道我錯了。
空氣很沉悶，未曾拉開的窗簾，掛在牆上的火燭，明暗不定，厚重的黑色桃木桌椅，正撐着他的身體，他的雙手使勁支在桌子上，手上的筋明顯地凸起着，我心裏的愧疚更深。
主使人膝下無兒無女，樣子越來越老，不知爲何時間在他臉上的刻痕尤爲明顯，髮絲間也能看見幾條銀色，我現在盼着他能活潑一點，我絕不會讓他不高興。
他原地轉了好幾圈，說，你這傻丫頭啊！他的語氣之重，彷彿用盡了他能對我所有的耐心。
有些悽慘，我給他又鞠一次躬，說，主使人，我想知道關於風辰的事。
他看我一眼，說，你不想知道沫稚的事嗎？
沫稚？沫稚怎麼了？
他又很是輕柔地嘆了口氣，說，你跟我來。像是把千斤擔挑起又憋氣輕放。
我感覺到了這一切並未像我想象的那樣樂觀，主使人走在前面，步子踩得地板咯吱響，他何時這樣不曾注意了，我的心越墜越低，拉扯得我生疼。
走出閣樓，走過一片叢林，他將我帶到了玲瓏閣。
玲瓏閣好似百年未曾有人來，門口的巨木已高到望不到頭，深綠的苔蘚一結了厚厚一層，又生出許多絨毛，門口似人高的鈴鐺已鏽跡斑斑，雜草已長至半腰。
主使人！
我站在門口，不想進去。
風陌，沫稚就躺在裏面，你不想見他嗎？
我不想見他嗎？
我多想把此刻的心境說給你看，但是我做不到。
從前的玲瓏閣對我來說只是個傳說，傳說幾萬年前，來居安城的第一人是住在這裏的，後來經過不斷的人類的進化和世界的變遷，玲瓏閣變成一個類似於禁地的存在，只有將死之人才會來。
沫稚現在正躺在裏面，我不想見他嗎？
曾得到過的詭譎術術叢書，記錄着玲瓏閣的過去，我知道進入玲瓏閣意味着什麼，非死即傷，我一樣都不願意。
本能地抗拒，他回過頭，從他的複雜的眼神裏看到濃濃的不忍，我心裏一暖，抿了抿嘴。
進了這扇門，也不知我能不能完好地出來。
我推門進去，在一大塊霧氣騰騰的冰牀上，沫稚面色安詳地躺着，脣角還帶着一弧笑意。
我並未將他救回。
先前您不是在阻止他闖入三生河嗎？
主使人說，那時他已經在三生夢魘裏，只不過救你的強烈意願，三世夢魘也伏不了他，當他看見承天先生抱着你的時候，他便完全進入了。
我只覺全身發冷，看他脣角的笑，我便知他已在夢魘中，見着他想念已久的人。
我說，您走吧。
主使人走到玲瓏閣的門口，終於還是放下一句話：聽人說，大塵子可以解三生夢魘的困。
我說，謝謝。
謝謝您此刻還在心疼我，大塵子多年前一面之後，便從此杳無蹤跡，此話，也只能當做對我的一點疼惜。
我看着沫稚，他應該很冷吧，可他還笑着。
我摸着他的手，嘴裏唸叨，希望你能堅持幾天，我一定會救你出來。
我陪着沫稚待了一晚上，我想和沫稚的緣可不能結束在三世夢魘裏，那真是千不該萬不該。
空蕩蕩的玲瓏閣，只有我們微弱的呼吸聲在彼此迴應。
我上輩子，把很多的時間都給了格野，這輩子把很多的時候留給了風辰，如果有下輩子，我想把所有的時間都留給沫稚，補償他這兩世的相守，但願下輩子，我們還能有緣再續。
我這樣想着，心裏已然悲愴無比。
一個人安靜太久，便開始想很多。
救三世夢魘裏的人，你需知道他曾發生過什麼，最想要的是什麼，再去將他從可能出現的地方救了出來，稍有不慎，你救出的人可能只是他夢魘裏的一個幻影。
主使人爲什麼把沫稚帶來這裏呢，因爲玲瓏閣有個好東西，人換作前塵門。他把路都給我鋪好了。
前塵門，裝着所有人的所有前塵往事，裝不了一個人的人心。
過了前塵門，你能看到任何人的過往，三日之內，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去見任何人。過了三日，只怕天堂無路，地獄亦無門。
詭譎術術叢書曾記載，昌寧始創元年，曾有人爲救陷入三世夢魘中人，走過一趟前塵門。原本那人已進入中夢魘之人的神思之中，奈何找不到那人，不知他去了哪裏，便又出來，跑至前塵門前，去過了一遭夢魘之人的前塵往事。出來之後卻不想再去救那人，說讓他躺着也好，好過神思清明。
當時我看過之後深覺無語，既然能救，何不將他救了回來，讓他一人躺在那裏，直至枯死，現在我想着也許有別的原因，讓他覺得死是比活着更幸福的。
我又想起了風承天，他哭得那麼傷心，也許也是因爲死亡對他來說是比活着更幸福的事，他想死，被人攔着不讓，所以他才讓自己過得那麼慘。
也可能還有一種可能，風承天真的是我爹，他看到我的時候，想起我娘了，所以心生愧疚，大哭不止。這其中種種之因、之果，我都不曾瞭解，但不着急，倘若救了沫稚回來，我還有條命，我便去把我的前塵也看個遍，最好，我能從開天闢地看起。
想一想，那必定是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段史詩，和外面世界相比，昌寧顯得不倫不類的，這樣說，也許不太好。
昌寧外面的世界，正以科學的態度一步一個腳印踩出一部人類奮鬥史，而昌寧，據說是被造物主選中的幸運兒，自有個昌寧以來，只發生過一次人世浩劫，此後留存下來的人，在極短的時間內便掌握了“人”這一物件，從此就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術術應運而生。
隨着術術而生的，還有千萬年來流傳下來的規矩禁律。
不向外、禁人倫。這是目前所知，我已然犯了的兩條，雖然非我本意，終究我是當事人。
我想着風承天也犯了不向外的禁律，他若是我爹的話，還犯了禁人倫的錯。看來他是萬惡的源頭。
這麼想，我也沒想着去怨他，他也是身不由己，到底練了什麼術術能把他從三生河炸過去，我還挺好奇的，下次等他哭完我再問他。
聽說很久很久以前，建這玲瓏閣之人曾留下一句：芸芸衆生，皆是空。刻在前塵門的門口，也有好事者曾研究這行字背後的意義，忙來忙去也沒忙出一個明確的結果。
唉。
沫稚要是能說一句話就好了，給我留個念想，我挺害怕的。
眼見天邊開始通紅，我站了起來，叮囑自己要像個武士一般將自己這條命帶到玲瓏閣的頂層，前塵門口。
我但願沫稚能忘掉他等我的這兩世，但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