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人

我是在出殯的兩天前回到家的。


三月的日子,冬天的寒意還沒有完全褪去,回家路上路過一片又一片果園,果樹還像我離開時那樣,光禿禿的,枯葉在田裏鋪成厚厚的一層毯子,踩在上面會發出嚓嚓的響聲,空氣冷冽的過分,天空的藍色映照着滿地的枯葉,讓畫面看起來有種單純的乾淨。如果他還沒有故去,這時候他也應該在田裏照看果樹吧,粗糙的雙手摩挲着乾裂的樹幹,眼睛裏閃着明亮的色彩,臉上的皺紋緊緊蹙在一起,嘴巴微微抿着,露出凝重的神采。

到家已經是下午了,家門口圍滿了人,地上都是瓜子皮和一些雜物,祭奠的花圈靠在牆上放成一排,門的兩邊貼着刺眼的白色輓聯。來弔唁的人很多,有些剛走到路口就突兀的哭號起來,整個人的臉部都扭曲在一起,眼睛緊緊閉着,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由人攙扶着向他上香,然後跪拜,然後再由人扶起來,聲音到這裏便戛然而止了。這是農村一種不成文的習俗,大抵是用來表現對逝者的緬懷,這樣的虛假的哭號聲使我感覺到一種厭惡,讓他的葬禮更顯得像是一場鬧劇,我想,如果他在的話,一定也是如我這般想法。我轉過身,找了個角落坐下來,不再去看那些人的表情。

過去的那個冬天他的病越來越嚴重,起初還能行走,能夠發出幾個單音節的音調,然後漸漸被蠶食,最後只能躺在牀上,只有模糊的一點意識,我走的那天早上,他還能喝一點粥,我還對我點了點頭,乾瘦的臉龐似乎微微抽搐了幾下,也許是在對我叮囑什麼,眼神也不那麼明亮了。我以及我身邊的所有人都固執的以爲會有奇蹟,所有人的眼神裏都帶着一種叫希望的光。只是他最終還是離開了,或許,死亡對於他來說並不是一件壞事,能結束他的痛苦,也能讓周遭的人得到喘息的機會。

我對死亡的印象在這之前都是從書本、影視或者別人的葬禮上產生的,死亡不過也只是兩個個冷冰冰的漢字。這個冬天我陪他從一點一點的走到生命的盡頭,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死亡是一個很殘酷的事實,它不是一個人的事,周圍的世界都在因爲它而發生某些變化。那個人逝去了,就是真的從這個世界上離開了,一個立體的人就在我的眼前一點一點的被蠶食,逐漸變成記憶裏的一道光影,變成桌子上的一張照片,變成人們談話內容裏的一個名詞。

看到她是在前面的平房裏,頭髮花白着,攏在腦後,戴着她戴了不知道多少年月的黑色帽子,臉上的皺紋似乎更加深刻了,不說話的時候雙脣緊閉着,臉上有一種鮮紅的色彩,就像一座雕塑,說話的時候也是急匆匆的,整個人都顯得侷促,但卻沒有我想象中的憔悴與不堪。

她跟我說過,她是從小就來到這個家的,忙裏忙外,不覺着,就這麼多年了。

她和他同年,他們就這樣在那個慌亂的年代裏努力生長着。後來,他做了教師,在鎮上的中學教書,算是一個讓人尊敬的職業,她和他在一起,想來也是極開心的。她沒有讀過書,連自己名字也寫得磕磕絆絆,她說,最喜歡看他寫字時的樣子,鋼筆在紙上劃過,便開出一叢又一叢的鮮花,散發出馥郁的香氣,一下就鑽到了她心裏最柔軟的地方去了。

他去學校的時候,她替他裝好家裏做的饅頭和鹹菜,叮囑他要多吃,他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受用着她的心意,然後騎着腳踏車上路,她就看着他,直到他身影在陽光裏漸漸拉成一條線,看不見了,轉身回家的時候,家門口的油菜花一朵又一朵的互相擁簇着,她就眯着眼笑起來,手指從那些明亮的黃色上掠過,驚起了幾隻貪婪的蜜蜂。

打我記事起,他就已經調回村裏教書了,每天早上他把我從被窩裏拖出來,騎車帶我一起去學校,中午又帶我回來。回到家的時候她就已經做好了飯給他盛在了碗裏,幾十年來都是這樣,極有默契。無論做的什麼,他都吃的津津有味,吧咂着嘴,連湯也要喝光。她在我面前自嘲這輩子都圍着鍋碗瓢盆打轉,可說這話的時候,她眼神裏卻是閃着極驕傲的光芒,帶着笑,臉上的皺紋也擠在一起,就像她做的包子上的褶子,明朗又歡快。是啊,她做的東西他那麼喜歡,她是有資格驕傲起來的。

他也從沒和她吵過架,即便再怎麼生氣,頂天了也只是辯駁幾句,然後不再作聲。大概也只有對她纔會這麼好脾氣吧,記憶裏有一次邀請同學來家裏一起玩,得知他還在家人家就怎麼也不肯來了,在學校裏明明那麼嚴厲的一個人,怎麼在她面前柔軟的就像一團雲朵。

後來他退休了,也不肯閒着,又包攬了家裏的農活,從早忙到晚,彷彿那些莊稼就是他的學生,他認真的,小心的照顧着他們。有時候忘記了時間,晌午了也不見回家,這時候她就去田裏找他,黑着臉站在地頭扯着嗓子喊他回家,路上一邊走還不忘批評他。他也不惱,只是在她旁邊跟着,看情形倒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學生,她的聲音伴着風在他耳邊盤旋,像極了他愛聽的秦腔。

牆角的野花兒開了敗,敗了又開,默默的生長,不引人注意,就這麼在時間的罅隙裏開放着,也許這就是他們之間的愛情,沒有波瀾壯闊的峯迴路轉,只有柴米油鹽的瑣碎時光,如同一杯溫熱的水,純粹而乾淨。

他昏迷的時候,她就讓我幫她爲他準備好了一切,忙忙碌碌,眼神都有些呆滯了,她說,這些老講究也剩的不多啦,我也是想起什麼就做什麼,萬一他就這麼走了,手忙腳亂的忘了什麼可不好。

我不知道該怎麼接住她的話茬,只能沉默着幫她做些什麼,她彷彿說着無所謂的事情,但那些字眼卻像一根長滿尖刺的藤,逐漸的包圍着所有的人,纏繞,一點一點的收緊,然後窒息。

出殯的那天,天氣有些冷,他的照片就擺在桌子上,看起來還那麼年輕。我沉默着,幾乎不敢去看他的容顏,腦海裏不斷浮現他還在學校的場景,輓聯上爲人師表四個字沉重的鐫刻在空氣裏,散發着厚重的氣息,他就站在那裏,帶着一絲不苟的表情,雙手在身後揹着,身上還穿着那身黑色的中山裝,然後一個轉身,就再也看不見了。

棺木逐漸被泥土掩埋,我看過了,裏面還有嶄新的瓷磚,可能,這是他這輩子最奢侈的東西了吧,只希望他不要生氣纔好。

新墳葬了舊人。一層黃土,就隔開了兩個世界,他在那邊,我在這邊,終究是再見了。

於是,那麼,保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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