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年盛開的野花



接到老吳電話的時間是在凌晨的三點鐘,尖銳的手機鈴聲把我從被窩裏生生拽出來,迷迷糊糊的從旁邊摸過手機,接通之後側過身把手機放在耳邊,腦子裏嗡嗡作響,感覺整個人都要與現實脫節了,事實上我纔剛剛睡下不到一個小時。

電話那頭傳來老吳的聲音,有些沙啞,但還平靜,恍惚之間我也沒有感受到他有什麼強烈的情緒,只是老吳的話讓我瞬間變得清醒,整個人一個激靈,從牀上坐了起來,外面正下着雨,我突然之間就感到一陣寒意,老吳說,小顏走了。

我趕到老吳那裏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醫院裏瀰漫着難聞的氣味,像極了某種東西腐爛散發出的惡臭味。老吳坐在辦公室,一動不動,聽值班的護士講,老吳已經這麼呆呆坐了一整個下午了。推開門,老吳就坐在辦公桌後邊,整個房間裏雲霧繚繞,滿是煙味,老吳臉色蒼白,頭髮看起來像是鏽在一起,亂糟糟的一團,原本就消瘦的臉龐顴骨顯得更加突出,胡茬從皮膚底下鑽出來,眼神空洞,死死盯着推門而入的我,整個人就像被抽離了靈魂。

看到這樣的老吳,我心頭一陣抽搐,鼻頭一酸,眼淚就涌了出來。老吳可能看到了門口的我,擡起頭跟我打招呼,喉嚨裏發出像是工廠里老舊的齒輪之間摩擦的聲音,喑啞又刺耳。我稍稍昂起頭,悄悄用手指抹了抹眼角的淚,收拾了眼眶裏的溼潤,擠出一絲微笑,對老喬點了點頭。

之後老喬帶我去看了小顏,我們都沉默着,小顏還躺在ICU的病牀上,老吳告訴我,小顏的母親從凌晨到現在一直坐在小顏的病牀邊,就像一隻失去理智的野獸,用戒備的眼神阻止着所有想要靠近小顏的人,整個人的精神變得歇斯底里。由於老吳的原因,醫院方面才勉強同意等到小顏母親情緒穩定下來再做善後工作。

我在病房門口向裏邊看了看,小顏的身體上覆着一層白色的布,我沒能看到小顏最後的樣子,他的母親就坐在旁邊,一動不動,黃昏的陽光從窗口灑進來,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座永恆的雕塑。小顏的父親蹲在病房的角落裏,他是見過我的,因此看到我來就站起來和我打招呼,可能是蹲的太久的原因,起來的時候打了個趔趄,黝黑的臉上佈滿了溝壑,眼睛蒙着一層灰色的陰影,看起來無比的渾濁。跟我說了幾句話眼淚便不由自主的從眼眶裏涌出來,這個在農村風吹日曬了半輩子的男人在太陽底下爲這個家庭遮風擋雨頂天立地,現在所有的力量卻在一瞬間崩塌,他死死用手捂住臉龐,泣不成聲。我的情緒也在剎那間釋放開來,不住的 低聲抽泣着。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已經華燈初上,落日的餘暉剛剛從天邊褪去黑夜還沒有完全降臨,我和老吳一起從醫院裏出來,老吳說想走一走。醫院的不遠處是一條小河,這時候河堤上滿是納涼的人,八月的天氣出奇的熱,太陽下山之後取代燥熱的是一種黏膩的感覺,偶爾涼風襲來,才能舒緩幾分。老吳一路上沉默着,煙一根接一根的往嘴裏送,眼睛始終看着河水。他以前從不抽菸的,前幾年還一直強制我戒菸,只是沒有成功。

老吳是一個溫潤而開朗的人,作爲一個醫生,他總是能很好地調理自己的情緒。他常說醫生是和死神打交道的人,整天都生活在一個壓抑的環境裏,被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包裹着,入眼全是白色,如果心態再不積極一點,擔心自己會抑鬱呢。他從不在我面前裸露出一些不好的情緒,可能是不願意,也可能是沒有那樣的情緒,總之,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老吳,我開始有些恐懼,生怕他沉淪下去走不出來

老吳抽完一整盒南京的時候,我們已經走到了這段河堤的盡頭,這裏充斥着各種各樣的燒烤攤,不遠處有個蓄着鬍鬚的中年男人在抱着吉他彈唱,唱的是很多年前的歌《丁香花》。我和老吳挑了離他最近的一個位置坐下,點了幾份烤肉和幾瓶啤酒,老吳斜坐在椅子上,出神的看着那個中年大叔,過了一會兒自顧自的跑到大叔前面蹲了下來,把身上的零錢一張一張的放進面前的罐子裏。

一曲結束的時候,我看到那個男人跟老吳點頭致謝,老吳沉默着,轉身走回來重新坐下,臉上滿是淚水。我給老吳倒了杯酒,他攥着杯子,哽咽着問我,怎麼會這樣,小顏那麼好,爲什麼?

我沉默着,眼淚混着啤酒一起流進胃裏,是啊,小顏,那麼好的姑娘,來年初春就要和老吳結婚,用不了幾年就會有可愛的小寶寶降臨,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可現在偏偏就弄成了這樣。一擡頭,小顏就好像還在我們身邊,對着我和老吳笑。

認識小顏是在三年前的這個時候去往L市的火車上,那時候我和老吳剛從學校畢業一年,老吳在設計公司任職,那段時間因爲工作上的一些原因,老吳整個人異常的頹廢和焦灼,把自己關在公寓裏好幾天,我過去的時候被嚇了一跳,整個房間瀰漫着泡麪的味道,衣服堆在一起放在沙發上,茶几上全是吃過的食品袋子,老吳的眼睛裏滿是血絲,鬍子拉碴,只是眼神卻還是神采奕奕。我拉着老吳要出去轉轉,找找狀態,於是就有了後來的L市之行。

L市地處西北,既保留了西北的大漠孤煙又包含了現代化的科幻進程,那裏的氣味是我這個江南水鄉的姑娘從來都不曾嗅到過的。

火車上小顏就坐在我們對面,帶着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後來我們知道那是小顏的學生,是小顏帶着去B市參加全國競賽的,取得了還算不錯的成績,所以一路上小顏的臉上始終掛着笑容,在我們聊天的時候瞭解到,小顏讀大三,在L市的一個偏遠的學校裏支教做語文老師,說到我們想要在L市停留一段時間,興許是聊的投機的緣故,小顏決定當我們的導遊。

我們到達L市之後住在郊區一個民宿小院裏,這段時間來L市旅行的人並不多,所以小院裏只住了我們三個人以及那個孩子。這裏距離市區還有兩個小時的車程,距離小顏支教的學校,還要坐三個小時大巴再走接近一個小時的鄉村小路。

從這裏再往北走一點就是戈壁灘,緊接着就是沙漠的邊緣,民宿不遠處有一家叫“遠方”的酒吧,在之後的一個禮拜裏,我們的晚上的基本就是在那裏度過的。夜晚的小鎮裏由於遊客極少的原因有些靜謐,馬路上只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貓從房頂上輕快的掠過,白天在陽光底下嬌憨又慵懶的它們此時就像一個個精靈,路上除了行人之外還只有幾隻狗,搖晃着身子,像是個喝醉酒的酒鬼,這裏嗅嗅那裏聞聞。經過我們三人身邊時,有一隻栗色的傢伙跑過來在小顏的手邊嗅了嗅,繞着老吳和小顏轉了一圈才溜走,對一旁的我完全視而不見。

我們一起在酒吧裏坐着,駐唱的是個比我們大幾歲的男人,穿着牛仔戴着鴨舌帽,隨意的撥弄出幾個和絃,唱着我沒有聽過的民謠。我很享受這樣的時候,酒吧裏往往只有零零散散幾個客人,聽着民謠喝點酒讓我感覺前所未有的舒服,老吳和小顏也很愜意,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着。我的酒量本來就不好,那天晚上鬼使神差的多喝了一點,在回去的路上晃晃悠悠頭痛不已,迷迷糊糊只記着是趴在老吳背上回去的。

老吳把我放到牀上,小顏爲我整理好衣服,之後兩個人又去院裏納涼,盤坐在席上,月光把院裏映的透亮。小顏告訴老吳,在她支教的那個學校後面有一個山坡,山坡上滿是各種各樣的野花兒,從葳蕤的林裏鑽出來,陽光照在上面就會 閃爍着各種各樣的色彩。她說那些孩子就像那些花兒,他們想要從山裏鑽出去,去綻放屬於他們的色彩,除了讀書還能怎麼樣呢?

說話的時候老吳就靜靜聽着,目光落在小顏的側臉上,看着她在月光裏眉飛色舞。她說着那些生活裏的點點滴滴,老吳偶爾搭一兩句話,更多的是沉默着。老吳心裏有些羨慕,也有些嚮往,老吳覺得自己的生活不該是這樣的,他想要像小顏一樣熠熠生輝,可是卻不知從何做起,老吳找不到起點,也沒有走到終點,他的生活就這麼尷尬着。

也許是說的累了,小顏突然歪過頭,問老吳的情況,老吳愣住了,不知道怎麼說,含糊的說了句還行吧。小顏很聰明的沒有再問,兩個人都沉默着,月光把兩個人的影子逐漸拉長,這時候小顏轉過頭說,吳器,想做的事就一定去做,不要考慮太多啦,我去支教家裏一直很反對,但是我還是來了呀,不來試一次,我一定會後悔一輩子的。小顏說話的時候盯着老吳,老吳看到小顏的眼裏閃爍着白色的月光,在月光裏,老吳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自己。

在之後的幾天,小顏帶着我們走遍了附近的繁華和荒涼。小顏特意挑了一個有風的日子帶我們去看戈壁,戈壁上起風的時候我就想起了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老吳激動的張開雙臂,用力呼吸着帶着塵土味道的空氣,痛快的在落日的餘暉裏笑着,這是我大學生活裏從來未曾見到的,在那一剎那,老吳就像那輪紅日,散發着熾熱的光芒,一下就照到了我的心底裏。小顏在一旁默默的給老吳拍下了一張又一張的照片,我把那些照片做成相冊留在身邊,在以後的十年裏,我都沒有找到過比這還要美的相片了。

旅途結束的時候,老吳提出去小顏工作的學校看看,於是我們的行程不得不再次加長。那所學校比我想象中的還要老,圍牆上裸露出斑駁的紅色的磚塊,學校的操場上只有兩個落光了漆的籃球架,教學樓的牆壁泛着歲月的黃色。小顏說學校裏滿打滿算也只有一百出頭的生源數,班裏的好多學生因爲成績差、經濟困難的原因在上學期已經萌生了輟學的想法,小顏在學期末的時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了這些家長同意學生繼續讀書,當然,學費是小顏幫着墊上的。小顏說學生們都很可愛,只是因爲經濟原因和家長對讀書的態度模棱兩可,所以才導致了許多學生都輟學了。這樣的學校和這樣的小顏我在新聞裏就見到過很多次,可當她出現在我眼前時,我才明白這對我的震撼有多大。

那些孩子就像一朵朵小花兒,雖然都在拼命地向上生長,可總有陽光照耀不到的角落,小顏就像他們的另一個太陽,賦予他們生長的力量。

我和老吳離開前看到了小顏口中的那個綻放的山坡,陽光下花朵五彩斑斕,從枝葉中擠出來,在微風裏笑着,搖曳着。離別的時候小顏就站在花叢裏,向我們雀躍着揮手,老吳輕輕對我說,看,多美啊。

回到B市之後老吳就放棄了他的設計的工作,轉而去做了和他專業對應的醫生,老吳說想要像小顏一樣,拯救更多的人。我們仨還保持着聯繫,小顏也經常和我們分享一些她和學生之間的故事,其實,小顏不僅溫暖了那些學生,同樣的也溫暖了我和老吳。

後來有一天,老吳告訴我他和小顏在一起了。和老吳打打鬧鬧這麼多年,心裏多多少少有些失落感,就像自己心愛的玩具被搶走了一樣,只是幸運的是這個人是小顏,是一朵個可愛的,我也喜歡着的花兒。

我和老吳回到醫院的時候是晚上的十點鐘,醫院的走廊裏已經逐漸安靜下來,小顏母親被醫生強制拉去休息,父親則是回老家準備後事,明天就來接小顏回家,今晚我和老吳陪着小顏。

我始終也沒有勇氣揭開小顏臉上的白紗,就默默在一旁看着老吳喋喋不休,從認識到現在的每一件事老吳都如數家珍,那些往事就像春風一樣鑽進我的心裏,我腦海裏關於我們的過去越來越清晰,悲傷的種子瘋狂的滋長,在我的心裏發芽,探出枝蔓逐漸從我的血管裏穿過,刺透身體的每個角落。我記不得自己流了多少淚,在恍恍惚惚之間就那麼睡了過去。

按照小顏家鄉的習俗,葬禮決定在一週之後進行,期間我一直陪着老吳。舉行葬禮的時候,小顏的學生也來了,依稀間還能辨認出是那個當初在火車上小顏帶着的孩子,長高了不少,趴在靈堂前涕泗橫流。生命的力量在這時候顯得無比的脆弱,那個如同太陽一樣的人給予了別人能量的人就這麼變成記憶裏的一朵花,靜靜地盛開在歲月裏,遠遠地搖曳着,再也觸碰不到了。

小顏的葬禮結束之後我又匆匆返回了S市,半年之後老吳辭去了醫院裏的工作,不顧家人和朋友的勸阻,去了小顏的那所學校,他說要代替小顏去呵護那片山坡上的野花,去守着小顏的夢。

如今老吳已經在那裏工作了一年,他時常還是會跟我發他和學生的照片,照片里老吳就站在小顏當年的地方,背後身邊有幾個學生在燦爛的笑着,漫山的野花就那麼擁簇着他們,小顏恍惚之間好像還沒有離去,就站在他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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