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水流奔向大海

(一)

現在是五月的天氣,你說,天空再無陰霾。

你說我笑得很燦爛。

你說有什麼應該在我的生活裏發生,像一顆種子,抽出嫩綠的芽,然後長大。

你這麼說的時候,我只是歪着頭,不說話也不笑。

你說我把所有的光華全部都給了一個人,然後就枯萎了。

你說我仍然有夢想,只是沒有人點燃它。

後來你說,一切有爲法。

你知道嗎?你這麼說的時候,神情如此鄭重,我很少看到你莊嚴的一面。

你是哪一類人呢?

有時你很小,在我面前,怯怯地露着一顆水晶的心,晶瑩堅硬,又脆弱。

可是,在你那麼說着的時候,我竟然生出一種錯覺:你在我面前生長生長,長成了一個高大深刻的男人,有着一顆血肉的,強勁的心。

現在,這顆心幻化成了普藍的顏色,帶着澎湃的節奏搏動着,像平靜深沉的湖泊,又像暗流激盪的大海。

它是大海嗎?

(二)

最近我常常做夢。

我夢見我有一葉飄搖的小船,鼓着小小的白帆。

我的小船現在被擱淺在骯髒的城市下水道里。

死耗子和水蜘蛛在那裏浮游來去,蟑螂和臭蟲把它當作樂園。

那些噁心的生物把它當作撒歡的天堂,在裏面恣意歡叫,同時四處散播下惡毒的病菌,而我的小船卻一動也不能動。

我的小船一動也不能動,但它還能聽到水聲,它在一刻也沒有停止地感應着大海的召喚。

(三)

今年的樹那麼早就開始綠起來了。

你用巨大的摩托車載着我。風在耳邊奔馳。

你說,春天的摩托駛向遺忘。

昨天你給我買了一本書,粉紅的封皮,封面印着兩個字——《情人》。哦,那正是我想要的——我曾經跟你說過嗎?

前天你帶我去吃口味螃蟹。我們兩個人吃了二十塊錢,後來我回家就拉肚子了。

你跟我說,要記得吃藥!

你買了藥,悄悄放在我的包裏。晚上回到家,你給我發信息:藥在你包裏,自己找出來吃!

大前天,我們去大學的校園裏複習。

我看英語,你看《詩經》。

你很頭痛我要你背誦其中的詩篇。我看到你趴在前面的桌子上睡着了。

可是後來回家的路上,你手舞足蹈地背下了最長的那一篇。

唉,怎麼回事呢?我在開始回憶你。

有一天別人說,男孩子還是要老實的好。

你湊上我耳邊故作悄聲:“聽到吧?還是有識貨的。”氣息熱乎乎的,好癢。

有一天我脫掉涼鞋,在草地上踮着足尖走來走去。

你就安靜地坐在那裏,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看到我發現了你,你就低下頭,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麼。

你說什麼?!我問。

哇,你的腿好粗!你將手作成喇叭大聲說。

我又忍不住笑了。

我在想,我是不是已經愛上你了?

但愛,究竟是什麼樣子?

我從前愛過一個人,很甜蜜,並且帶着巨大的疼痛。於是我一直以爲愛就是這個樣子的。

但和你不是這個樣子。

我和你在一起很快樂,很快樂。我總是忍不住開心地大笑。

你可以讓我忘記痛苦,看到你,我的嘴角就提起來了。

可是,這是不是愛呢?

上帝怎麼可以安排一個人,專門給你製造那些疼痛,又安排另一個人,來爲你療傷?我該怎麼告訴你,當你離開的時候,痛苦就會捲土重來?

於是我說:我跟你講過一個故事嗎?

——什麼?

關於一條擱淺的船。——它出現在我的夢裏。

(四)

以下就是這故事。它是從那個小帆船的夢境開始的。

首先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帶着濃重的腥臭。流水挾着污泥在船底流動,帶着細細的水聲。

在黑暗裏呆得久了,眼睛慢慢適應了這黑暗,周圍的景物漸漸浮現出來。這是一條小小的船,還掛着一面帆。在一片濃黑裏,這片癟癟的帆顯出月光般的清冷的顏色。

——有人在嗎?幫幫我!求你了。這條小船向空曠的未知空間發出微弱的求救。

你是誰?一個聲音意外地自左上方的不遠處傳來。

——我是一條小船。

你爲什麼停在這裏?

——我被擱淺了,走不了了。

一陣蟋蟋嗦嗦的聲音之後,小帆船終於看清了對方。——那是一隻老鼠。

可是你還有舵啊?老鼠沿着水管爬了過來,在離得很近的地方站住了。

——是的,我還有舵,但我沒有了舵手。如果有風的話,我或許還能飄移上一陣子,可……

被困的傢伙……你從哪裏來呀?

——我從山澗裏過來的。順着水流,我一路飄過了很多地方,山澗裏的水很淺,我經常磕在石頭上。後來,又飄到了小河。小河的水很急,衝得我暈頭轉向。我一路飄移,向着大海的方向,可是陰差陽錯地,飄到這個鬼地方來了。

真可憐。你打算在這兒呆多久呢?

——啊,我一秒鐘也不想多呆了。可這由不了我說了算。你看,我的帆正鼓着,可是沒有足夠的水流,也沒有風。

它已經癟了,你這笨蛋。你有方向嗎?想去哪兒,不想去哪兒……哎,你本來是要去哪兒的?

——大海。你見過大海嗎?

沒見過。我從生下來就住這兒。前面倒是有一個很大的湖,從那裏路過我們都是很小心……

——那是水窪,不是湖!帆船打斷了老鼠的說話。大海是無邊無際的,大得能裝得下一切。它是所有水流的歸宿,也是我要去的地方。

能裝得下一切——聽上去到挺不錯的。老鼠在水管上竄來竄去。我媽也說過那湖——呃,我是說那水窪——大得能裝得下一切,不過我想,她指的是死屍,那兒常常死人——呃,我是指,小動物——耗子啊,水蜘蛛啊,蟑螂臭蟲什麼的。那可是個滿是黑暗罪惡的地方。

—— 但是……

好了,別打算打斷我。老鼠粗暴地說,並對着它齜了齜它又尖又長的門牙。我知道你會說大海是不一樣的!可你都沒去過那兒。你們這些笨蛋總是把沒去過的地方當作天堂。我敢打賭大海里也有死屍,而且更多……如果它更大的話。你幹嘛非要往那兒走呢。我們在這裏生活習慣了,也挺好的。其實到了哪兒都一樣。

——噢,不不,天哪,絕不是這兒。這兒又髒又亂又臭,我都要窒息了。我總是要到那兒去的,每條小船都奔着它去。在江河裏,我只能飄流……我到處磕磕撞撞,傷痕累累,我想停下來。在那裏我能自由自在地遊弋。那裏是我的理想。最近我常常聽到海嘯的聲音,我想,那是它在召喚我。

那是你開始幻聽了!可憐的傢伙。老鼠跳上了船舷,並在上面蹦躂了幾下。這兒離大海可遠着哪。我在這兒生活了一輩子了,連聽都沒有聽說過海。我只聽老人們說,前面往下就是一條河。即便是到那兒,也挺遠的,而且這裏又黑,每個分岔口看起來都一樣,要出去可真不容易。哎,說實話,這裏除了黑點,髒點,容易迷失方向,其它倒也沒什麼。我在這兒吃得飽,睡得足,比在上面好多了。——喂,我說,你一定去大海嗎?

——求求你了。帶我走吧。

但是我從來沒有走出去過。我也不知道哪條道通向哪兒。唉,好吧。我先去探探。我這人就是耳根軟……不過,離了這兒我可就管不了你了。老鼠先生向着一個岔道口跑去。我可從沒聽過有誰從這兒到了大海的……

他的低聲嘟噥很快就隨着他敏捷的身影消失在視野裏。四周又靜了下來。黑暗裏,只有流水聲潺潺。聽起來那麼近,又那麼遠。

(五)

故事講完了。

——就完了嗎?

完了。

——可那小船到哪裏去了呢?最終。

誰知道呢,我和你一樣,只知道它的目標是大海。但是它會不會在湖泊裏停留,會不會在江河裏迷失,甚至於會不會走出那個黑暗的地牢,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因爲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這是一個不完整的故事,沒有開頭沒有結尾。

——它也可以是另外一個故事的伏筆!

(……)

——其實,任何一條水流最終都奔向大海!

你說什麼?

——而且,有很多片不同的海……你知道嗎?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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