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次教學失誤

接手這個班語文的時候,班主任小何告訴我:

“校長,你要有心理準備,我班有個學生不肯寫作文,他入學分班考的時候,就交了白卷,作文零分。”

我心裏並沒有咯噔一下。因爲我知道:困難學生,常常是教師顯示教育水平的機遇。

給他們上課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眼光是遊離的,似聽非聽,也不動筆,眼睛絕不和你對視,哪怕一刻的交流。

課堂上,我有意提問過他。他站起來,“像個木頭人”。

我決定解開這個謎。

我找來班主任,詳細瞭解他的小學情況,以及家庭構成。

這才知道,他父母離異,隨着父親,但父親總在外面忙,照顧他的只是奶奶。

他在班上很少和人說話,作業常不交,尤其是語文作業,特別是作文。

其實,他小學裏就不寫作文,儘管家裏姑姑就是小學語文老師,也拿他沒辦法。

我初步的判斷:自閉。

期中考試前,我把他找到我辦公室,問他爲什麼不寫作文,有什麼難處。

開始,他不說話,眼睛看着地上,絞着手。

逼急了,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不知道寫什麼。

我說,就寫你真實的生活呀,像寫日記一樣。如果更高追求,就在真實生活的基礎上進行藝術加工,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

他似乎沒有聽懂,低着頭,不說話。

也許是聽懂了,但不作迴應。

我轉移話題,讓他說說家裏的情況,他不吭聲。

我把從班主任那裏瞭解來的情況和他覈實,他先是不說話。

一再問,就用點頭或搖頭來表示回答。

我得到了明確的信息:自從父母離異後,他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媽媽。

我追問了一句:媽媽什麼時候走的?

他用極低的聲音回答:四歲的時候。

說完這幾個字,他的眼淚默默地淌了下來。

聽到“四歲”這兩個字,我也很難受。

我把他摟住,讓他哭了一會,什麼也沒有說。

給他擦乾眼淚,我說:我想幫你,可以嗎?

他不說話。

我說,先說你家裏的事情,我希望你明白,大人有大人的世界,大人有大人的考慮,我們給多大人一些原諒和理解,好不好?我們過自己的生活。我們做最好的自己。

我又說,我注意到,你的功課並不弱,就語文差些,那是你不願意做,不願意寫,改變這種狀況其實很簡單,老師會幫你三年,我們一步步來。

比如,你不是說作文不知道寫什麼嗎?我們先來一個笨方法,下次,不管什麼題目,你都寫媽媽離家這件事。你先寫小時候對媽媽的印象,媽媽對你的好,以及你對媽媽的愛。再寫你四歲的時候媽媽離家而去,你的心理感受。接着寫隨着自己的長大,你開始明白了一個道理:其實這世界上任何人都只能陪你一段路,剩下的路,只有自己走好。最後可以用一個夢境或者一段祝福來獻給你那不知身在何處的媽媽。

我說,給你總結一下:這個文章可得富有層次。一是媽媽在與不在的兩樣,二是你對媽媽在與不在愛恨認知的兩樣,三是你自己成長過程中獨立與不獨立的兩樣……

我還說:你不用擔心寫了別人會知道你家裏的事情。考試是電腦閱卷,閱卷老師看不到你的姓名。作文發下前也只有我能看見。我會絕對給你保密。

他低着頭默默聽完,並不說話。

送他走的時候,我把我女兒結婚的喜糖拿了兩盒給他,並且簽名送了他一本我的小書《爸爸在這裏——女兒,請允許我用這種方式陪伴你》。

期中考試開考,我問備課組長,作文題目是什麼,他說,《遇見別樣的你》。

我暗暗爲那位同學高興:只要他照我說的去寫,分數是不會低的。

哪料到語文考試才結束,班主任就來找我:巡考時發現,他的作文還是沒寫。

小何說,她給他定了兩個期中考試目標:一個是作文寫上,一個是歷史考到85(小何教歷史)。現在看來,第一目標算是完了。

閱卷結束,卷子發下,這孩子作文真的一個字都沒寫,前面的60分,也只得了19分。

班主任說:對不起,他給班級語文拉分了。

班主任還告訴我,這個孩子的期中成績,數學得了99,歷史得了87,其他幾門也還可以。班主任還特意安排他和同桌一起進了科創隊,讓他小範圍和同學有交流。

我突然間覺得,我似乎做了一件錯事。

他爲什麼自閉?

他爲什麼不和同學說話?

他爲什麼死活都不肯寫作文?

他爲什麼連給他構思好的作文都不願搬到卷子上去?

會不會有這麼一種情況:

在上小學的時候,他被老師要求寫的第一篇作文就是寫媽媽,就是寫家庭,他“不知道寫什麼”,交了白卷,捱了批。

此後,老師們一篇又一篇地佈置學生作文,一次又一次地讀優秀作文,人家多寫媽媽如何如何好,家庭如何如何溫暖,而這對他來說,無疑是一次又一次的剌痛,一次又一次的揭疤……

從此,他開始自卑。

從此,他開始自閉。

從此,他開始拒絕語文。

從此,他開始懼怕作文……

而我這次給他的所謂考前輔導,所有作文指導,實質上相當於又一次揭開了他的傷疤,而且是試圖用寫在卷子上的白紙黑字這種形式。

如果真是這樣,那可是犯了天大的錯誤。

我所做的一切,還沒有年輕班主任想得周全。

我在拙著《做一個理想教師》中號召教師朋友,要做一個用學科教學生的老師,而不僅僅是教學生學科的老師。然而臨到自己,卻還是沒有跳出語文教語文、跳出作文教作文……

我不敢多想。

我想我現在要做的,恰恰不是教他寫作文,也不是讓他寫作文,更不是逼他交作文,而是做他的一個朋友,一位師長,甚至親人,用生命去喚醒生命,用生命去溫暖生命,用生命去潤澤生命,化解他的心理問題,解決他的自閉問題。

這個問題解決了,作文的問題也就自然解決了。

退一萬步,就是他初中三年一篇作文也不寫,就這樣守着、護着他的傷疤,那又何妨呢?

也許某一天,他終將明白:

其實,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只能陪他一段路。

也許某一天,他終將明白:

有一名語文教師,用可以不交作文的特許,以及在課堂上不讀家庭類文章的決定,陪了他一段路。

2018.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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