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有技巧:《牽手》三題

【那些說“寫作無技巧”的人,多半是兩類人。一類是自己不怎麼寫作,低看寫作,覺得寫作並不是什麼難事,自來水籠頭般一擰,文字便自然流淌;一類是自己很會寫作,十八般兵器樣樣都會,真正寫起來,已化有招爲無招,實現了技巧的超越。寫作技巧相較於寫作動機、寫作內容,當然在於其次。但對於中學生來說,從高質量的閱讀中揣摩一些別人的“運筆”,也是非常有必要的。找來三篇同題文,供孩兒們揣摩。】


牽  手

黃蓓佳

女兒很小的時候,帶她出門,總是伸一根手指讓她緊緊牽住。那時的女兒多小啊,腦袋剛剛齊我的大腿,走路深一腳淺一腳趔趔趄趄,小小的胖手滿把抓着,不要命地抓着,那@真是甩也甩不脫,割也割不掉。不知道那隻小手哪來那麼大的勁道,我的一根食指對她來說還是龐然大物呢,她手指環過來捏也捏不攏呢,竟能把我的食指攥出溼漉漉的一層汗水。

稍大的時候領她上街,牽手已經不夠了,牽手之後還要用她的胳膊勾住我的小臂,結結實實的,一步不落的,彷彿生怕稍不留意我就會從她的身旁逃之夭夭。我覺得姿勢彆扭、小臂被她勾拉得像要脫臼,甩動不靈也妨礙走路。我會冷不防地用勁,從她胳膊裏懷抱裏抽出自己的手。她“嗷”地一聲撲上來,仍然是不屈不撓地抓住,而且比剛纔更加小心更加用勁。後來我就怕帶她上街,或者喝令她去牽爸爸的手。她牽爸爸的手也是一樣全心全意,她爸爸讓她牽着會一臉陶醉,幸福的感覺從每一個毛孔裏絲絲滲出。但是過不多久,不知不覺間,她的身體又吊在我的小臂上了,她又把我的手不容置疑地握住了。

女兒現在已經十三四歲了。十三四歲的女兒人高馬大,我們倆並排走路,我穿高跟鞋比她高一個頭尖。人高馬大的女兒出門依舊牽我的手,但不是滿把攥住我一根食指了,是把我的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捏成一排,而後囊括進她的掌心。我說不行,你已太大了,你看街上有沒有這麼大的女孩子還牽着媽媽的手?她嗯一聲說,我想牽。我半開玩笑地試圖甩脫她,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她扭過頭,用目光責備地望着我,然後暗裏使勁,五指併攏捏緊,固執地不讓我的手滑開。她的勁多大啊!她的手還是柔柔的嫩嫩的小小的,可是傳到我手裏的勁道分明已經遠勝於我,我的指骨在她掌心酥麻酥麻,只要她再加把勁我就會喚出聲。我扭頭無奈地看她,用眼神表示認輸和投降。其實我真是喜歡那種指骨酥麻的感覺,在那樣用勁地一握之間,包含有多少孩子對母親的情感!

我真不知道女兒牽我的手要牽到什麼時候,今生今世我們的手還能不能分開。我嘴裏說着:不要,不要。我心裏默唸着:牽吧,牽吧。牽吧,我的孩子!媽媽牽女兒的手天經地義;女兒牽媽媽的手地久天長。不經意的輕輕一牽中,是女兒對我的一份沉甸甸的依靠,沉甸甸的信任。她把她的手交到我的手裏,她就把她的一切交給我了,她的衣食住行,她的學習,她的前途,她的生命,一切一切都交給我了。在她年滿十八之前,她儘可以生活得無憂無慮,因爲憂慮有媽媽去砍,給她一把毒藥她會不眨眼地當糖吞下,領她走上懸崖她會一步不落緊緊跟着。誰讓我是媽媽呢?她的手不交給媽媽還能交給誰呢?媽媽生來就是要牽着子走路的。

可是媽媽老了之後,你還能這樣緊緊牽住媽媽的手嗎,我的孩子?跟現在你把一切交給媽媽一樣,那時候媽媽也該把一切都交給你了。從前你交給媽媽的是花朵兒一樣的身體,詩一樣夢一樣的年華;以後媽媽卻要回贈你一具枯萎皺縮的軀幹,一個斑駁生鏽的靈魂。我知道這不公平,可是我只能如此,歲月就是這樣從我們身邊流過去的呀!

到那時候,你會接受我這隻手嗎,我的孩子,我的女兒?


牽着母親過馬路

方  戈

週末下午偕妻女回家。年近花甲的母親喜不自禁,一定要上街買點好菜招待我們。母親說:“你們回來,媽給你們煮飯,不是受累,是高興呀!”我便說:“我陪你去吧!”母親樂呵呵地說:“好,好,你去,你說買啥,媽就買啥。”

到菜市需要走一段人行道,再橫穿一條馬路。正是下班時間,大街上車來車往,川流不息的人羣匆匆而行。年齡大了,母親的雙腿顯得不靈便。她提着菜籃,挨着我邊走邊談些家長裏短的生活瑣事,我寬容地耐心地聽她訴說。人老話多,樹老根多,母親這把年紀,自然愛絮絮叨叨,別人不願聽,兒女們還能不聽?

穿過馬路,就是菜市了。母親突然停了下來,她把菜籃挎在臂彎,騰出右手,向我伸來……

一剎那間,我的心靈震顫起來。這是一個多麼熟悉的動作呀!

上小學時,我每天都要穿過一條馬路才能到學校。母親那時在包裝廠上班。學校在城東,廠在城西,母親擔心我出事,每天都要送我,一直把我送過公路才折身回去上班。橫穿馬路時,她總是向我伸出右手,把我的小手握在她掌心,牽着走到公路對面。然後低下身子,一遍遍地叮囑:“有車來就別過馬路”“過馬路要跟着別人一起過”……

20多年過去了,昔日的小手已長成一雙男子漢的大手,昔日的泥石公路已改造成混凝土路,昔日年輕的母親已經皺紋滿面,手指枯瘦,但她牽手的動作依然如此嫺熟。她一生吃了許多苦,受了許多罪,這些都被她掠頭髮一樣一一掠散,但永遠也抹不去愛子的情腸。

我沒有把手遞過去,而是伸出一隻手從她臂彎上取下籃子,提在手上,另一隻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對她說:“小時候,每逢過馬路都是你牽我,今天過馬路,就讓我牽你吧!”母親的眼裏閃過驚喜,笑容盪漾開來,像一個老農面對豐收的農田,像一個漁民提着沉甸甸的魚網……


黑夜裏的那雙手

李漢榮

我懷念那個夜晚。

如墨的夜色塗抹了一切,漆黑的背景裏,遠山隱約的輪廓比白晝顯得矮小,但多了些森嚴,像長短不一的刀槍劍戟,緊張地舉起來,刺向從陡峭處黑壓壓撲下來的天空。河流忽然收起了溫柔的光波,發出恐嚇的聲音。這是我第一次走夜路。一段並不長的路,我走得比我的記憶還要漫長。我的小手裏攥着一把石子,隨時投出一粒,嚇唬那些我想象中可能出現的鬼影。我的衣兜裏揣着一本從小朋友家裏借來的書,書裏講述一個善良孩子勇敢的故事,我斷斷續續回憶着書裏的情節,爲我顛簸的腳步壯膽。夜更黑了,遠山的刀槍劍戟不見了,莫非被收繳?墓地的磷火卻閃動起來,令我想起一些可怖的眼睛。我的心跳加快,咚咚咚,我清楚地聽見了我身體裏的鼓。我在一塊大石頭旁邊停下來。我不敢再往前走了。我靠緊石頭,想象它就是我的祖父。接着一片片冰涼的東西落下來,一摸,才知道是雪片。我就在這裏過夜?我就這樣讓雪覆蓋?我身體裏的鼓敲得更響了。

這時,一個微弱的、溫柔的聲音傳來:“我領你回家,不要害怕。”是母親的聲音,但不是我的母親,是與我的母親的聲音同樣微弱、溫柔的聲音。她拉起我,拍拍我的肩膀,說:“我是你同村的王嬸。”王嬸,不就是那個被鬥爭的地主婆嗎?我在鬥爭會的外邊曾看見過她被辱罵、被打的情形。五十多歲的臉上,織滿了一百年以上的皺紋。她說她今天到水庫築堤壩加夜班剛剛回來,她喘息着,說話很吃力。她一手扛着鐵鍬,用另一隻手握住我的手,我感到她的手那麼粗糙,滿手都是硬繭。此刻,我感到這雙握滿硬繭的手是這樣溫柔和溫暖。

多年了,我仍然想,殘酷的生存給她的是粗暴和凌辱,而她仍然以那雙手傳達愛意和溫情。

當她把我送到家門口,她輕輕地從我的手中移開她的手。她說,謝謝你,是你的小手把我的手暖熱了。我當時竟然無話可說,也許是被這濃黑的夜裏突然出現的光亮照暈了,也許是並不理解這雙一再被生活傷害的手所傳達的愛的珍貴。今天,我有太多的話要對那雙手錶達,但那雙手早已回到夜的深處。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