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安然——紀念我那早夭的小堂妹


四叔家的小堂妹,9歲患病,26歲去世,離開人間至今已經5年了。

四嬸生了幾胎,全是逆生,就是胎兒都是腳先出來。

30多年前的農村,生孩子都在自家炕上,接生技術又簡陋,四嬸這樣生產,大人小孩兒都受罪。

有兩個孩子就卡在脖子那兒,生出來就已經死了。

只有兩個活下來了,就是小堂妹和她哥。

據說小堂妹出生的時候,脖子在產道口卡了好長時間。

接生婆心驚膽戰,出了幾身汗,費了好大勁,才把小堂妹拖出來。

小堂妹也差點窒息了,但幸好活下來了。

堂妹活潑可愛,聰明伶俐,在村裏上了小學,學習用功,成績良好,常得人們誇讚。

但可能她的腦子在出生時已經受傷了,或者是潛伏了危險。

如同小樹苗一樣,小時成長,它需要養分不多,自身還能夠滿足。但長大一些,她的腦動力就跟不上了。

9歲那年的兒童節,堂妹在學校表演節目時不慎摔倒,從此得了癲癇,村人俗稱羊羔風。

且犯病頻繁,一個月中就會犯好幾次,從此無法再上學。

小夥伴們都上學了,小堂妹在家,從此也沒有什麼朋友了。

一直看病,治療,中西醫,加上各種迷信的神路、仙路,但都沒能徹底治癒。

好的時候,就是兩次犯病的間隔時間長了些,如此而已。

她犯病時,總是突然,沒有任何徵兆。

她父母又要下地或外出幹活,或者在家忙碌,不可能時時守着她,看着她。

她在哪兒犯病就摔到哪裏。她摔倒在廁所裏,竈臺上。在她生病的17年裏,小堂妹常常因突然發病摔的鼻青臉腫,傷痕不斷。

她嘴裏的牙,幾乎全摔掉了。按了一兩棵廉價的、閃着亮光的牙,其他的就那麼豁着了。

唉,我可憐的小堂妹。寫到這裏,我一陣心傷,眼眶裏涌出了淚。

但我每次回老家,見到小堂妹,她總是一臉單純的笑。我不知道她對她的病是否瞭解,但她很樂觀,以爲她很快就能好。

隨着年齡的增長,她知道錯過了上學的年齡,她漸漸沒有了上學的願望。

小堂妹也沒有朋友和夥伴,只有粗心的媽媽,還有憨厚老實、非常愛他的爸爸在家裏陪伴她,照顧她。

爸爸雖然很愛她,很有耐心,從不發脾氣,卻常常得出去幹活,掙錢養家,給她看病。

好像,她家院子裏還養有貓狗及其他家禽,這聊以給小堂妹做伴,排遣她的寂寞。

後來,無助的四嬸,帶着單純懵懂、卻對未來樂觀、充滿希望的小堂妹,尋求了宗教,皈依到了基督耶穌門下。從此經常禱告,唸經文,唱讚美詩,並跟着同道參加一些教內活動。

四嬸自打信了基督後,就不再跪拜死去的先人了,甚至要把家裏供奉的先人照片收起來,把祭臺扯掉。因爲這,我家裏的有些長輩對四嬸頗有意見。

但耶穌也沒能治癒小堂妹的病,她依然時好時壞,時常犯病。

小堂妹長大了,她打消了上學的念頭,卻有了對愛情的渴望。

村裏和她差不多的、比她小的女孩子們都訂婚了,嫁人了。小堂妹也想嫁人,也想結婚,也想當新娘子。

堂妹若不生病,那真是個漂亮姑娘。在農村,她可以盡着條件挑一個好夫婿。

但因爲她的病,小堂妹就不能算是一個正常人了。

好人家是說不上的。只能降低標準,託四鄉八鄰的親戚,找那些條件差的人家,窮的、大的、殘疾的,才能算門當戶對,才能找到願意要她的人家。

但就是降低標準,也不好找。就這樣拖到了26歲。

在農村,女孩子20左右就差不多都嫁人了。堂妹這年齡,在農村已經是大姑娘了。

幸喜,後來說成了一家。

那村相距十幾裏,男孩子是個瘸子,拄着柺杖,但人看起來憨厚實誠,家庭條件也不錯。

兩家見了面,孩子們也都滿意,就訂了婚。

說好夏天收了麥,就擇日子結婚。

因爲兩個孩子的身體條件,他們的戀愛大約算不上戀愛,只是見面、看房子、逢節日,禮節性見過兩三面而已。

但小堂妹已心生愛情、結婚,與婚後生活的甜美憧憬。

她會納鞋墊,讓媽媽去集上買了彩色絲線,充滿幸福、甜美、喜悅的,給她未來的新郎納那些喜慶的鞋墊。

誰都說這是好事啊!親戚鄰居們都很高興。不管怎麼說,小堂妹終於可以嫁人了,有了她自己的家,將來就有人照顧她了。

她的父母畢竟有一天會老、會死,不能再照顧她。

靠哥哥也不是長久之計,在農村,這幾乎也是不大靠得上的事。就算哥哥那兒行,嫂子那裏怕也不能長期行。這都是農村的現實。

所以,她的即將要結婚,簡直比正常人結婚還令人喜悅。我們簡直覺得,那簡直就是那些年家裏最大的喜事了,那簡直就是神的恩賜。

誰料悲劇卻突然降臨。

那一日,四叔外出幹活了。村裏有戶人家辦喜事,四嬸中午要去那家吃喜飯。說好回來時給堂妹把飯帶回來。

四嬸想,她只是去吃頓飯而已,用不了多長時間。

其實,堂妹病了17年,四嬸不是不知道,這病是說犯就犯的。犯病就在秒間,分分鐘,不擇時間,不擇地點。

有人在旁邊,雖然不能阻止她犯病,但她一犯病,即使在哪兒跌哪兒,摔的頭破血流,也有人馬上發現,照顧她,不致釀成嚴重的禍患。

那天,兩歲的小孫女在家睡着了,四嬸把堂妹留在了家裏,她帶上七歲的孫子,去村裏吃飯去了。

堂妹乖巧地待在家裏,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滿懷喜悅與憧憬地納着鞋墊,納她那些喜墊。

她的旁邊,放着那些如同未來七彩生活一樣的七彩絲線。

以下的場景只有天知道,我們都是事後推測。

堂妹突然犯病了,她劇烈抽搐,口吐白沫,眼球朝上翻白。她失去了知覺,從沙發上跌到了地上。

堂妹摔到地上時,頭向下,趴在了沙發上。

她正好趴在了那裝絲線的塑料袋子上。

家裏多麼安靜啊。四嬸外出吃飯了,兩歲的小侄女在隔壁牀上甜甜地午睡着,院裏的雞在悠閒地踱着步,曬着太陽,咕咕叫着。

小堂妹有發出求救的呼聲嗎?也許,她連求救的聲音也沒來得及發一聲。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也許一個小時左右,四嬸回來了。

而小堂妹早已沒有了氣息,連溫度也在下降。

嗚呼!我的小堂妹啊!淚水串串滑下我的臉龐。

四嬸號啕大哭,又慌亂地跑進跑出,滿院喊人,完全失魂落魄,亂了方寸,像家裏死了人。

家裏確實死了人。我的可憐的小堂妹,患癲癇17年,就這樣離開了人世,終年26虛歲。

她的生命,終止在她即將要成爲新娘的前夕。

我的小堂妹,她爲何選擇這樣的一生呢?老天是不是有點不公平?爲何給她這樣的人生?

堂妹去世後,四嬸非常自責、內疚。親戚們當着四嬸的面不說,背後卻都很責備四嬸。說她嘴怎麼那麼賤,就想去外面吃那頓飯。

他們說,假設四嬸在家的話,小堂妹根本不會死。她摔倒在那塑料袋上,塑料袋矇住了她的嘴和鼻子,如果有人把那塑料袋扯開,她就不會死。

但這也不能怪四嬸。四叔經常外出幹活,兒子兒媳在外地打工,四嬸常年在家照顧多年生病的堂妹,還要照顧孫子孫女。

估計,四嬸早已被生活拖的又疲又累又煩了吧。再說,她也享有自由、透口氣的權利吧。

總之,一切都是命。

對於四嬸及四叔來說,悲傷、憤怒、無奈之餘,也許還可說是解脫吧。畢竟堂妹生病的17年,他們操了17年的心,沉重了17年,憂愁了17年。

對堂妹來說,雖然遺憾沒有做新娘,但也是種解脫吧。

堂妹死了,關於她的事情卻沒有完。

她活着時沒能結婚,死後卻必須配個陰婚,這是我們那裏農村的習俗。活着可以單,死了卻絕對不能單,不能成爲孤魂野鬼。

自然不會是活着準備嫁的那家了。

又拖了七鄰八鄉的親友、媒人、消息靈通、交遊廣泛人士,竟果然在堂妹去世的當天夜裏,就在百里外的一個村子,尋到了一戶死了兒子的人家。

那家兒子死了快兩年了,也正在找合適的去世女,等着給兒子配陰婚。

於是,迅速談條件。其實就是談錢,財禮,聘禮。配陰婚和活着娶媳婦差不多,也是要男方出錢,幾乎買對方過去。

經過討價還價,最後,四嬸一家以十萬的價格將堂妹配給了人家。

四嬸對這個錢並不甚滿意,她希望更多點。

我理解她的心情,其實,不管對方給多少,她都不會滿意,因爲,畢竟女兒沒有了。這錢只是聊以慰藉,卻又讓人哀傷。

親戚們對這個價格大都很滿意,唏噓感慨着。

有幾個在背地裏甚至譴責四嬸的貪婪,順帶又會把四嬸致女兒之死罪責一頓。

有的人,言語間對那十萬塊錢竟有些羨慕的意味。

他們在背後議論着,爲四嬸家謀劃着:這個錢可以彌補這麼多年給孩子看病的錢;或者,可以還一下給兒子娶了媳婦之後的債務。

第三天凌晨,天還未亮,男方家就來人來車,把堂妹的棺材靜悄悄拉走了。

天亮之後,男方家又派人派車來接我們家的親戚,經過長時間的鄉村公路的行駛,到男方村去參加兩人的下葬儀式。

在一個陌生的山腳下,兩口棺材並排擺在一處山坡下的土地上。兩家親人來了好多,各站自家親人棺材這邊。

男方家進行着各種儀式,燒了好多紙錢。

給堂妹棺木最後釘釘、封口之前,幫忙的人打開棺蓋,給堂妹棺內放一些儀式類的東西,並叫親人們再看最後一眼。

我記得那是三月初,堂妹的頭臉腫發的很大,像在水裏泡過之後又凍硬了。她的鼻孔、張開的嘴裏,全是泡沫和鼻涕絲樣的東西。

我怔怔地有些害怕。大家默不作聲,靜靜地看了幾眼,就退後了。

堂妹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突然地,此生就落戶到那樣一個陌生的山村田地裏了。

那村子離我們村很遙遠,四叔家今後想給女兒上墳、四嬸想到女兒的墳前哭一場都不容易了。

堂妹這算是魂歸故里嗎?

唉,人死如燈滅啊!一死百了啊!

這世上從此沒堂妹這個人了。

四叔沒了女兒,只剩下了一個兒子。

回老家奔完堂妹的喪事後,我回到省城,還以爲晚上一個人在家會害怕,想堂妹最後躺在棺材裏那個樣子就躺在我身旁。

但還好,沒有嚇倒我。我一個人生活了這些年,生活已經將我磨練得很堅強了。

四叔四嬸會傷心一陣子,或者幾年。但他們的傷心總會在逐漸衰減的吧。

時間長了,人們也就逐漸地忘記了。活着的人,總要想法過好自己的日子。

最後,把五年前堂妹去世時,我寫的一首詩附在這裏。一詩一文,算做對堂妹來這人間走了一遭的記錄與紀念。

願死者安息,願生者幸福。

痛失堂妹
熙熙豔陽暖,
列缺霹靂響。
廿六小堂妹,
昨日隕落香。
九歲身染疾,
自此痛是常。
癢序既不入,
婚嫁更奢望。
期盼身康健,
一日未決斷。
每睹妹嬌顏,
悽悽斷柔腸。
昨日疾乍作,
匍匐再未起。
傷吾小堂妹,
從此永別離。
急急奔故鄉,
哀哀慰未亡。
心自不覺哀,
淚溼青衫衣。
願妹香魂飛,
安寧故里歸。
(2014年3月4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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