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在圓孔裏的方塞子

每個人的掙扎,都是專屬於自己的祕密。

2017年8月14日  星期一  多雲

竊以爲,簡書心理羣的OH卡,挺適合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關緊門窗,一個人悄悄玩。嗯,就像此刻的沐沐。

兩張圖,三個問題。圖,如你所見,一目瞭然,三個問題是:你第一眼看到了什麼想到了什麼?和你當下的狀態有什麼關聯?看到這圖後,你有什麼想說的或者想做的麼?

我的回答是: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囚禁、掙扎與逃跑。囚禁如此殘忍,鬧鐘裏的枝條,帶着尖銳的刺兒,死死纏住囚徒,深入他的肉身,像寄生的攀緣植物,貪婪吮吸着寄主的每一滴血液。那囚徒試圖逃跑,但掙扎越來越虛弱無力。

在逐漸枯萎死去的過程裏,囚徒對自由的渴望,化爲一個渺茫的夢想:哪怕變成一隻蝸牛也好啊,雖然慢,雖然很小隻,雖然無人理睬無人喝彩,可是,不被打擾,不被剝奪,心平氣和,穩穩當當,走在自己想要去的路上。好幸福!

和我當下的狀態當然有很大關係。直接看圖吧。

先用慣常的文藝風解說一下:在簡潔清爽的白色牢房裏,享受着浮生之外的悠閒時光。萬事都不到心頭。靜坐小軒窗。

看一朵掉隊的雲,孤單單走過。看一陣涼爽的風,捲起立秋後的第一批落葉。看一片雨灑在玻璃上,暈染開來,模糊了整個世界……

其實我想說的是:人要倒黴,喝涼水都塞牙!明明是小手術,誰想到會普魯卡因毒性反應?好在麻醉師本事大,我打了個盹兒,很快醒了。

可惜醫生們吃這一嚇,熱情過度,苦苦挽留,眼睜睜看着同病房的人都換了兩撥了,自己的刑滿之期還沒個準。

十天來,最大的收穫是:學會了側顏自拍。聽說達康書記苦練一個月,終於學會單手換彈夾,《戰狼2》短短几秒,帥呆!

我以前只會直視鏡頭,走平板板呆愣愣的證件照風格。今天忽發奇想(xian de dan teng),試了不看鏡頭,單手自拍,居然一舉成功!

在疾病面前,一不留神,哪怕鐵打的漢子,保爾柯察金呀,史鐵生呀,都會有恍惚的時候。何況,我這枚文藝老青年,剛剛用了兩個白晝,啃完了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

小說首先爲讀者呈現了一個惡棍:原證券交易所員工,四十出頭的古板大叔斯特里克蘭,拋棄了結髮妻子和一雙親生兒女,任由他們自生自滅,突然離家出走,從此再也沒回來過,絕情到連報平安表問候的家信,都沒寫過一封。

他病得奄奄一息時,好心腸的荷蘭胖畫家把他帶回家照顧,他病好了,卻和畫家妻子上了牀,打着愛情的旗號,理直氣壯同居。幾個月後,兩人感情破裂,女人喝草酸自殺死在醫院,他連看都沒去看。冷酷到毫無心肝。

惡棍是爲法律、道德、公序良俗所不容的,但對作家來說,把惡棍的形象塑造得合乎邏輯和完整豐滿,則別具一種吸引力。也許作家創造惡棍是爲了滿足內心深處的某些本能,就是那些在文明世界的禮義道德的壓迫下,退入神祕的潛意識深處的本能。

所謂藝術創造,其實就是內心深處那個無法藉由其他方式得以表達的部分,獲得生命的過程。作家悄悄跟在惡棍身後,暗搓搓看着他把壞事都幹盡,滿足極了!

也就是說,好作家的立場,一向立足於關照,而非評判。

斯特里克蘭後來流落大海中的孤島,貧困交加,死於麻風病,算是惡有惡報。他的畫作,最終被認可,拍賣行裏每一幅都賣出天文數字。

毛姆煞費苦心,塑造這麼一個罕見的惡棍型天才,僅僅是要證明:天才不可用筆墨來形容嗎?

《聖經》福音書說過:你們不要論斷人,免得你們被論斷。不要將表象作爲論斷的依據。

人和人之間的相互瞭解,往往膚淺、侷限而片面。能夠做出公正評判的,只有全知全能的上帝——假如這樣的上帝果真存在的話。

斯特里克蘭與妻子,自由戀愛而結婚,同牀共枕十七年,妻子自以爲了解丈夫,丈夫晚上出去學畫畫兩年,妻子居然不知道。一雙兒女對藝術一竅不通,覺得父親獻身繪畫匪夷所思,無論如何不能接受。

相對於宇宙,作爲個體的我們,都是又聾又瞎。人心幽深似海,相對於他人,作爲個體的我們,同樣還是又聾又瞎,無論是同窗同事,還是家人伴侶,你真的像你自以爲是的那樣,瞭解他(她)嗎?

小說裏寫到的芸芸衆生:天才畫家,三流作家,放棄大醫院院長寶座而甘心當個窮酸的碼頭醫生,附庸風雅的中產階級主婦,流落異鄉的船長,一心想嫁個白人的棕色土著姑娘,鮮花旅館的胖老闆娘……

每個人心裏都緊緊揣着一團堅硬的渴望,像一團噼噼啪啪跳動的火苗。沒辦法講清楚,那火苗從何而來,將去往何方。

但是,有兩點很可怕:一是沉悶乏味的現實生活,是三百六十度圍擋着,並試圖撲殺火苗的森森冰山。不甘啊!

二是任由火勢蔓延,自己辛辛苦苦小燕子壘窩般,建立起的現實世界,衣食無憂頗有體面的物質世界,豈不是燒燬殆盡。可惜啊!

於是我們犯了難。於是我們猶豫着,拖延着,煎熬着,觀望着,心不甘情不願地,無所事事地,一天天混下去,混下去……精神日益萎鈍,面目日益模糊。

於是我們轉過頭,驚歎斯特里克蘭,原來他如此勇敢,原來他不是三分鐘熱度,原來他亡命天涯居然不害怕,原來他這次真的,來真的!

看吶,他首先打破了一箇舊世界,破得粉粉碎,連渣都不留,然後,站在廢墟上,用野蠻粗暴的謾罵,用滿不在乎的大笑,用惡毒陰冷的嘲諷,擊退一切企圖阻擋他的力量,百折不撓,最終建立起自己想要的嶄新的理想國。

他算得上英雄嗎?應該算吧。他的火焰如此明亮,讓我們這些懦夫小心翼翼藏於暗處的庸碌,怎樣才能夠繼續遮遮掩掩?

毛姆說斯特里克蘭的掙扎,是專屬於他自己的祕密——啊,誰又不是呢?誰的掙扎不是私人訂製的專屬祕密呢?

所謂宿命,就是一個人的孤絕戰役。

生活,就像時不時遭遇強姦,如果不能反抗,可以聰明地選擇配合,並且享受。多年來我們配合得很好,積累了各種配合的經驗,逐漸獲得奇異的生理快感,恬不知恥。

一場巨大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無人逃脫,無人倖免。

斯特里克蘭從某種角度說,是幸運的,因爲四十歲之前,他和大多數人一樣,並不能做他想做的自己,而只能做他不得不做的自己。

在英國和法國,他是圓孔裏的方塞子,但最終他幸運地找到了塔希提,一座美如伊甸園的海島,海島上無論土著還是白人,各種形狀的孔都有,無論什麼樣的塞子都能各得其所。在這裏,他終於可以,安心地,用詭異的色彩和線條,建立起他的國。

我也經常感覺自己是一個卡在圓孔裏的方塞子,尤其上班的時候,那種格格不入,那種數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不自在,讓我忍不住追問:我的塔希提在哪裏?

也許,它還有個中文名字,叫樹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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