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

托爾斯泰的中篇小說《伊凡-伊里奇之死》,是一篇長長的碎碎念,記敘了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的全部過程。內容寡淡,充滿各種無聊的雞毛蒜皮。託作者文筆之福,從容、細膩、剋制的文筆帶來的生動的畫面感,使得我居然從頭到尾津津有味地看完了。

看的時候,經常會冷不防被撓了胳肢窩一般大笑,或者拍手跺腳地感嘆哎呀哎呀就是這樣的,彷彿隔着時空和託老先生嗑着瓜子聊八卦。可是看着看着,一股寒氣順着脊樑骨升起,等到全部看完,五臟六腑都彷彿都被冰凍,恨不能大哭一場。

那死去的是伊凡嗎?還是我自己?

活着,就是不停地畫皮,人人都想把自己畫得光鮮燦爛,托爾斯泰通過伊凡,卻將無數人嘔心瀝血畫好的人皮一點點摳了下來,無情地露出裏面冰涼的骷髏。這太難受了,看得我好幾天沒有緩過來。

經典文學的力量,從來都是這樣直搗黃龍,摧枯拉朽。

下面從文本分析的角度,談一談五個方面的問題:

一、視角

這篇小說有時採取全知視角,即上帝的無所不知視角,有時採取限知視角,即某個人的視角。兩種視角交叉敘事,客觀、完整、立體地講述了主人公伊里奇的一生。

如果將小說的敘述者,換成第一人稱,可以是伊里奇本人,也可以是伊里奇的妻子、女兒、女婿、兒子、同事等等,這篇小說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曾經有位小說家說過:

訓練一定要有,哪怕你是個天才。訓練很簡單,賣油翁說的,唯手熟爾。你手要熟。沒有誰天生就會編故事,這個能力可以後天習得。

有一兩年的時間,我只練編故事。一個小說寫到四分之三的地方就停下來,給它不同的結尾,一個小說我可能會寫五個結尾。你的思維、你的能力裏面就那麼幾條路,走一條少一條。所以,越寫越困難。但恰恰是因爲困難,每寫一個,你的能力就像充電一樣,把你的電容給擴大了。

好吧,這些話非常有道理。於是我也嘗試着訓練,只不過是在張鶴老師的指點下,改寫開頭。下面是我的兩個改寫片段,分別以伊凡本人和妻子的角度來寫的

改寫開頭一:

我知道自己快死了,雖然我很不想死。如今的我瘦得像乾柴棒,魔鬼在一點點把我向地獄裏拉,一個細長的黑暗的口袋形狀的地獄。我使勁掙扎,可是力氣像沙漠裏的水一樣,從我每一根骨頭縫裏消失,我掙不脫了。

妻子和孩子們,有時候成羣結夥,有時候單獨一個,出現在我牀頭,用禮貌的哀矜眼神看着我,說幾句禮貌的廢話。有時候無論我怎樣喊叫,身邊都空無一人。我死了,而他們還活着,爲什麼?

最小的男孩從出生到現在,最喜歡問爲什麼,而我幾乎一次都回答不出來。現在我躺着,除了想爲什麼,幾乎什麼事情都不能幹。他和我長得相像,彷彿是從牆上那個胡桃木鑲金色的我的相框裏直接走下來的一樣。看着他,我想起了我的童年。我出生在……

改寫開頭二:

我的丈夫伊凡-伊里奇終於死了。

必須說我本來沒有打算寫“終於”這個單詞,可是我的右手不知爲何忽然不聽我的話了,就像伊凡-伊里奇一輩子都不知爲何不聽我的話一樣。哦,一想到這裏我的心臟就痙攣般疼痛,眼淚又掉了下來。在經歷了伊凡臨死前漫長而可怕的折磨之後,我的眼淚居然還沒有耗幹。

葬禮尚未開始,周圍沒有一個親友,掉眼淚的最佳時機尚未到來,所以我必須管住自己,報紙訃告、墳地、出殯……一切都要我親自料理,一個有教養的女人,即使在悲痛中,也不該失了分寸。

於是我擦掉眼淚,刪掉這句話,重新起草,盡力讓措辭保持體面,保持幸福家庭應有的模樣:“普拉思科維亞-費多羅芙娜-戈洛溫娜滿懷悲痛訃告諸位親友:愛夫,高等法院審判委員伊凡-伊里奇戈洛溫不行於一八八二年二月四日去世,茲定於星期五下午一時出殯。”

是的,曾經我們互稱“愛夫”“愛妻”,可是,那是在新婚之初,很快我們倆就開始互相厭煩,等孩子們出生,我們倆就徹底成了一對仇敵,窗簾上被孩子扯斷的繩子,沙發套上被孩子蹭到的洗不掉的污垢……上帝啊,一向在外人面前和和氣氣的伊凡,就會像魔鬼一樣吼叫起來。終於,他把我折磨夠了,也把自己折磨夠了,於是他就像那條繩子一樣,咯嘣一聲斷了。

是的,新婚之初的我們,是把幸福像蜂蜜一樣含在嘴裏,而不是後來更多的時候,把幸福像冬天的笨重大氅一樣披在肩膀、進了家就趕快脫掉。

我和伊凡相識於……

(不得不說,換個開頭重新寫,可真費勁,概括小說內容並不難,難的是語氣必須符合人物的身份和心理,符合小說整體風格,同時必須要把下文的延續、銜接考慮周全。真難啊!我吭吭哧哧憋了一個星期,才憋出來這短短的幾百字。)

二、開頭

無論古今中外,作者對文章的開頭一般都非常重視,托爾斯泰的這部短篇小說,起筆寫的是伊凡生前同事們在工作間隙閒聊。說實話這個開頭確實有點繞,有點冗長,但是很多經典作家作品都這樣,不像現在的公號體那樣直白,所以,咬着牙耐心看過幾篇之後,就習慣了。

我想,也許是不幸福的家庭生活給托爾斯泰的幻滅感,使他寫了這部讓人哭都哭不出來的虐心小說。

生離死別是巨大的悲傷。陶淵明寫過: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沒有血緣關係的路人,看見辦喪事的人家,聳聳肩,繼續哼着歌趕路了。這是一種悲哀,陶淵明非常敏銳地捕捉到了。但是,陶淵明沒寫到的是:如果連親戚都不悲呢?就像伊凡曾經親密共處多年的同事們那樣?悲劇悲涼的意味,也許就這樣一開始就因爲同事們的漫不經心,變得更濃重吧?

所以,作者設計了這樣的開頭。

如果換一種簡單的寫法呢?比如開篇就寫葬禮,當然也可以,也許更多喜歡碎片閱讀、喜歡刷手機、動不動就不耐煩的讀者,因此讀起來更輕鬆些。開門見山,簡明扼要,符合更多人的閱讀習慣,就像服務員上菜時首先要報菜名一樣,吃客們就一目瞭然,不必猜來猜去嘴裏究竟吃的啥。

那麼,換了開頭之後,對全文影響大不大呢?有利有弊吧。畢竟讀者口味形形色色。

三、結尾

托爾斯泰詳細描寫了伊凡臨死前三天的掙扎,終於死了,小說就此結束了。這個結尾比較平淡,因爲小說從開頭到中間,都在借妻子的嘴巴,反覆呈現伊凡臨死前的情景,作爲讀者,已經被灌輸得夠多了,就像看着一根蠟燭,一點點燃燒殆盡,火苗最後撲閃了幾下,熄滅了。熄滅是必然的結局,所以,並不令人震撼,頂多有點傷感而已。

如果換個結尾,我覺得不會有太大變化,因爲悲劇的基調已定,99%的情節已完成,大局已定,結尾無論如何變化,也是孫悟空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了。當然,如果換做妻子捶胸頓足,可能給人的衝擊力更大,但是,與整部小說剋制的哀而不傷的情調就不協調了,這樣的結尾,算是首尾呼應,開頭故意設置成一種閒散地漫不經心的平靜的氛圍,結尾當然只能夠簡單地兩腿一伸,平靜地死去。

四、細節

小說中有許多細節,讓人物性格顯現出人物的獨特性和與他人的共通性,比如:

伊凡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病越來越重,可是周圍的人不約而同說假話,他因此憤怒,只有鄉下來的淳樸小夥格拉西姆讓他感到安慰,這大概既是病人的獨特心理,也是病人常有的共通性。
新婚短暫的甜蜜,很快被彼此厭倦代替,妻子囉裏囉嗦愛發脾氣,丈夫又厭煩又無奈只好以工作爲藉口逃避家庭親密關係的維護,窗簾上扯斷的繩子,沙發套上洗不掉的污點,教育孩子時夫妻倆分歧嚴重……這些細節塑造了人物的獨特性,也是古今中外很多夫妻共同的經歷。

裝修房子時伊凡摔倒,腰撞疼了幾天,然後又好了。這一處細節看了讓人害怕,因爲伊凡的一生,太得意太愉快太健康了,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雖然始終找不到伊凡病死和摔倒之間的必然聯繫,但前後放在一起想一想,總有點意味深長。

伊凡裝修新房子的細節特別戳心。他殫精竭慮,試圖打造一個高雅舒適的聖殿,甚至上班時都心不在焉,斤斤計較着窗簾架該用平的還是拱形的,雖然房子果然裝修得很漂亮,伊凡自以爲別緻,洋洋得意,可可實際上不過是和大家彼此雷同,互相效仿。可惜伊凡壓根就意識不到這一點。這大概是伊凡平庸惡俗生活的一次集中寫照,幾乎可以作爲代表性事件,寫入他的自傳。

這一段,我想很多讀者都會像我一樣,一邊看一邊驚歎,天啊太狠了!但凡經歷過裝修房子的,誰家不是這樣呢?誰不是伊凡的翻版呢?一切必須按照自己的構思來,經常和老婆因爲裝修意見不同吵得雞飛狗跳,經常對同事炫耀自己的設計多麼巧妙高雅別緻,經常和工人大發雷霆,可是等到裝修結束,同事們一看,從大門到窗戶,從臥室到廚房,和鄰居們幾乎沒有任何區別,他嘔心瀝血創造的,不過是個大衆俗品而已。

不敢再往深裏想了,否則要把人逼瘋的。人生的意義在哪裏?每一個個體生命的價值在哪裏?究竟爲什麼要活着?我們每一個人,無論男女,和伊凡又有什麼區別?凡夫俗子,這個詞太好了,沒有羽化昇仙、脫胎換骨的紅塵男女,生活的整體軌跡和每一天的細節,其實大多數都是一樣的,昨天和今天一樣,去年和今年一樣,和親戚一樣的平庸,和同事一樣的惡俗,和鄰居一樣的空虛,和斑馬線上等紅綠燈的男女老少一樣的渺小。如此而已。

五、心理描寫

小說中有大量關於伊里奇的心理獨白和心理活動,能夠展示出伊里奇的心理變化線索。

生病之前的伊凡,忙着裝腔作勢上班,花裏胡哨過日子,很少專注思考。生病之後,他開始有了大段心理獨白,像哈姆雷特一樣的獨白,思考的是人生的意義,或者說生死問題。我的寫作,習慣於指向自我,指向內心深處,喃喃自語,遺世獨立,寫來寫去,無非是我我我我。這是我的侷限。每個人都有侷限。如果能夠從我的侷限出發,從伊凡的侷限出發,視野看向更高更遠處,發現侷限的共同處,發現侷限的意義,也許寫作才能夠真正跳出小我窠臼,在更多人心裏喚起共鳴,作品纔會真正有了生命力和價值。

我試着整理了伊里奇心理變化過程:
開始:剛生病時,感覺嘴裏隱隱有怪味,不舒服,但是醫療條件有限,又查不出病因。於是陷入擔憂和自欺欺人、自我逃避的循環。
發展:恐懼死亡,憤怒,看見妻子兒女和醫生就沒有好氣。憎恨一切虛僞,順帶着反思自己的一生,覺得童年美好,大多數日子毫無意義。
高潮:隨着病情加劇惡化,大喊:走開,你們別管我了。絕望到極點。開始最後三天的可怕叫喊。死亡逼近,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塞進一隻漆黑的口袋,垂死掙扎,痛苦不堪,隱隱疑惑:一切都不對頭,可是不知道什麼是對的。徹底否定了自我,否定了自己的一生。
結果:忽然可憐起妻子和孩子,意識到因爲自己,使得妻子孩子受折磨。掙扎着說出:可憐、原諒。對於死亡的恐懼忽然消失,自然心裏一片光明,快樂而平靜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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