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曉媛發誓沒見過這麼蠻橫無理的女人。

“車子開這麼快,趕着去投胎呀!有幾個臭錢了不起啊!”

“你……對不起!”

“對不起沒用!這是土雞,五百塊一分都少不得!”

“這也太多了吧,我買只雞賠你。”

“嫌貴就不要撞我的雞呀,別家的雞有我養的這麼好麼?”

“你到底賠不賠!臭婆娘!”

“……”

曉媛聽得懂她罵的話,她就是從這個村出去的,自從二十年前跟父母從這個村搬到上海發展,她就沒有回來過。

這次是母校邀請她回來做一個成功企業家的演講,礙於情面,她回來了。沒想到一進村就壓死了一隻雞。

“哎呦!我的雞死得好慘啊!”婦人坐到地上開始嚎。

確實挺慘!曉媛不忍直視那一團血肉模糊,那半邊還在撲棱的翅膀,揚起灰塵,也把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和雞屎臭送入鼻腔。

但也不至於爲了一隻雞哭成這樣。很明顯,是爲了五張毛爺爺。

“給!”曉媛不想糾纏,數了五張遞過去。

婦人從地上爬起來的速度比坐下去的速度快多了。

“一、二、三……”她用口水打溼黑乎乎的手,開始數那很明顯的五張。

面前的婦人看上去很老,枯黃毛躁的頭髮隨意在腦後低低地扎一個馬尾,蠟黃的臉上斑斑點點,眼皮耷拉着,眼底渾濁,眼角魚尾紋很深。白色雪紡衫襯得她皮膚更黑,隔着薄薄的雪紡衫可以看到幾乎耷拉到肚臍的胸部。滿是皸裂的腳趿着一雙沾滿灰塵的紅色拖鞋。

“六月,你這個懶婆娘,還不給老子死回來!”遠遠的,一個蒼老但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

六月!眼前的婦人是六月?!這個六月還是那個六月嗎?

30年前,一個沒有一絲風的夏日。小黃狗懶洋洋地趴村口的樹下吐着舌頭,知了在聲嘶力竭地鳴叫,村裏看不到幾個人在外閒逛。倒是村東頭劉懶漢家圍滿了人,連他家窗口都趴着小不點,曉媛的小腦袋也擠在窗口。

她聽說,懶漢叔給他那榆木疙瘩般的兒子買了個13歲的女孩做老婆,從外鄉大山裏花三千塊錢買來的。

透過鏽跡斑斑的鐵窗格,曉媛看到一個沒有漆油漆的松木五斗櫃,櫃子邊上是一張老舊的書桌,書桌上除了一面弧形的鏡子,再無一物。書桌對面是一張雕花木牀,牀邊竹椅上坐着一個清瘦的女孩。

女孩黑亮的頭髮被梳成兩個小辮垂在胸口,瞪着一雙黑葡萄般的眼東看看,西瞧瞧。當她看到窗口的小腦袋時,咬了咬嘴脣,怯生生地低下頭,絞着她那條皺巴巴的棉布白裙子。曉媛覺得這個女孩長得很好看,比村裏的秀兒還好看。

第二天,曉媛正好在村口的樹下玩石子。女孩哭得聲嘶力竭,叫着,“媽媽,我要回家!”扯着她媽媽的手不鬆,劉嬸子這邊也扯着女孩的手不放。最後,女孩的媽媽流着淚強行掰開了她的手,幾乎是跑着消失在小路的盡頭。

“媽媽!媽媽!”女孩坐到了地上,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對着消失的背影空嚎。

“走啦!莫哭了!比你屋裏好過得多勒!”劉嬸子扯着大嗓門吼道。女孩止住了哭,仰起一張淚臉看着劉嬸子,眼裏有倔強和隱忍的恨意。劉嬸子拖着她往家走,就像拖她們家喂的那隻黑山羊,四個蹄子抵抗着地,身子往後仰。

當天晚上,在外歇涼的人聽到劉懶漢家傳來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真作孽!這麼小的妹子被糟蹋了。”

“是的咯,比我屋裏妹子還小半歲,我屋裏那個還坐腿上撒嬌。”

“缺德勒!”

人們議論紛紛,可是僅僅只是議論,就好像談論東頭王大媽家丟了了一隻雞,西頭周娭毑家丟了一口高壓鍋。

“哭麼子哭!不曉得的還以爲虐待了你!臭婆娘!”一清早,劉嬸子尖得像刀的嗓音劃破了寧靜的村子。比女孩的哭聲大。

女孩一天沒有出門。

女孩兩天沒有出門。

“去園裏摘點菜回來!懶婆娘!”在劉嬸子的咒罵聲中,女孩出門了。

這以後,女孩經常出現在村裏。有時候從菜園子提回一大籃子青菜,有時候挑着兩小桶水,有時候在曬穀場耙穀子……

有很多次,曉媛跟夥伴們玩的時候,女孩就靠着牆根遠遠地看着她們,眼神裏滿是羨慕。曉媛她們一靠近,她就別過臉去,順着牆根溜了。

曉媛覺得女孩想跟她們玩,有一天,當女孩又遠遠地看着她們的時候,曉媛走了過去。

“我是媛媛,你跟我們一起玩麼?”

“可以麼?”女孩踢着牆根,怯怯地問。

曉媛肯定地點點頭。畢竟是孩子,很容易就混熟了。

曉媛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叫六月,因爲正好是六月生的,父母就隨便取了個名字叫六月。她家在大山深處,兄妹六人,六月排行老二,上到四年級就輟學了。姐姐也跟她一般大的時候嫁了人。家裏窮得連飯都吃不飽,所以,父母把她也推到了外面。

六月是特別好的人!曉媛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怎麼形容一個人善良、勤勞、純樸。只知道六月很好。

跟小夥伴玩遊戲,都不願意當壞人,她主動來當。

她總是變戲法一般地拿出自己做的小零食來分享。

只是,六月總是喜歡感嘆。

“你們這裏真好!”

“你的爸爸媽媽對你真好!”

“我好想死!”

“……”

混熟以後,六月也貪玩了。她經常會跟着小夥伴玩得忘記了做飯和其他家務。經常會聽到劉嬸子尖叫着罵她,各種不堪入耳的辱罵。有時候還被打得青紅紫綠,沒有人護着她。

六月就經常蹲在屋檐下哭,也離家出走過,可是身無分文的她,只能是在村裏轉轉又老老實實地回去做家務。

暑假過完,曉媛和小夥伴們都上學去了。每次一放學,六月就興高采烈地迎過來,屁顛屁顛地跟着曉媛她們回家,然後搬張凳子靜靜地看着曉媛她們做作業。只上過四年學的六月,也認識一些字,每次拿起曉媛的課本,看得津津有味。好像那不是課本,而是小人書。

六月也會經常問曉媛學校的事情,每次都瞪着眼睛聽着,生怕錯過一個細節,明亮的眸子隨着故事的進展閃着光,那是一種渴望的光。故事一完,六月的眸子也一暗。

有時候,六月也會問,“我可以去你們學校看看麼?”問完又嘆一口氣說,“唉!他們不會讓我出門的。”

曉媛回答她說“你也去上學吧,要劉嬸子送你去上學。”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曉媛這句話,六月果真去問了劉嬸子,結果半個村子都能聽到劉嬸子的咆哮。

“你個好吃懶做的婆娘,你還真把自己當千金!想讀書?回去找你媽去!”

沒有聽到六月反抗。

六月是反抗不了的,包括給劉家傳宗接代這件事。

兩年後,六月懷孕了!

這並不影響一個孩子的玩心,她照樣偷偷溜出來跟小夥伴們玩。

還玩出大事來了,跳皮筋摔一跤,把孩子給摔沒了。

血順着她的褲管往下滴,嚇壞了她,也嚇壞了在場的小夥伴。

“你個天殺的!你怎麼不去死!”劉嬸子的咒罵聲在村裏響了半個月。

六月從此不再出門,也許是被關起來的,也許是她自己不願意出來的。誰知道呢?

再過一年後,六月出來了。只是不再跟小夥伴玩。

她跟在劉嬸子後面,挺着肚子,坐在村口的大樹下。跟七大姑八大姨一起聊家長裏短,有時候還講一些別人的風流韻事,小孩不能聽的。她忘記了自己也只是個孩子。

顯然,六月已經不是曉媛認識的那個六月了。

已經完全是劉嬸子的模樣,應該是比劉嬸子還劉嬸子的樣子!

“雞你要不要?”

“不要。”

“那我拿走了!”她笑得滿臉褶皺,蹲下身子,費力地扯出那隻血肉模糊的雞。

一股更強烈的血腥味和着雞屎臭傳來,曉媛忍不住乾嘔。

“六月裏花兒香,六月裏好陽光,六一……”

這時幾個小孩唱着、跳着從身邊經過。

曉媛看着六月遠去的背影,眼睛有點澀。

六月的風,還是很燥熱,村口的樹還是原來的樹,只是樹下聚集的人換了一茬,也許也沒有換,還是有六月在,只是歲月帶走了青春美好,帶走了一些人本該擁有的一些東西。

六月,再見,曉媛在心裏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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