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

陳燕,是我在簡書上認識的女人。

她的頭像是一隻倔強的青蛙。青蛙昂着頭,用一片漂亮的樹葉遮雨,看起來像在趕路。

我評論說,你頭像背後的故事很殘忍,這照片是攝影師用強力膠水擺拍的。

她像是吃了一驚,回覆說,真的嗎?你這麼一說還挺滲人的,我還是趕緊換了吧。

我再次打開簡書,她的頭像變成了一張風景圖。一片青蔥的綠裏,長着一些好看的紅花。

她說,妹妹,加個微信吧。

我調皮地回覆,誰說我一定比你小了?

她說,像你這樣用動畫片人物當頭像的一般都在二十歲左右,你應該還在讀大學吧?

我說,姐姐果然聰明。於是加了她微信。

接下來的日子,一如既往地平淡無奇。哦,並不只是接下來才這樣,實際上,日子一直都是平淡無奇的。時間像一個無限的沙漏,緩緩地向下傾住着。未來不會被消耗完,瓶底也不會被裝滿。

像大多數簡友那樣,我們互相點贊,評論。有時候看到對方的文章覺得深有感觸,也會在微信上聊聊天,扯點生活上的瑣事。

時間長了,我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她已經快四十歲,知道她家在宜昌郊區的小鎮,知道她有個很愛她的老公,知道她最拿手的菜是紅燒鯽魚,知道她最喜歡抽紅塔山的煙。

唯一讓我覺得不解的是,她很少提到自己的孩子。我們偶爾聊起,她只說孩子不懂事,很早就輟學去外地打工,好多年都沒回來看過他們。

聽到這些,我便識趣地結束了這個話題。因爲我妹妹也是那樣,高中還沒讀完便離家而去,從來都沒回過家。我想到每次回老家,父親一個人坐在大板凳上抽菸的樣子,便很能體會屏幕那邊年輕媽媽的心情。

她的文章裏滿是哀怨,從字裏行間,我能感受到她內心的苦楚。

我說,燕姐姐,別爲了過去的事而難過,時間不會倒流,所以我們也該往前看。

她說,小敏,放心吧,姐姐這麼多年都苦過來了,沒有什麼事能打敗我。話說,我年齡都是你的兩倍了,這點事兒還需要你來安慰姐姐呀?嚴格來說,你還得叫我阿姨呢!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沉悶又堅定的字句,突然有了想看看對面這個女人的衝動。

我說,燕姐姐,我們開個視頻吧。

對面很明顯愣了一下,隔了一分鐘回覆我說,好吧。

畫面連接上了,我小吃了一驚。

那個女人穿着旗袍,畫着淡淡的妝。她身材中等偏高,左邊嘴角有一顆小小的痣,頭髮也盤了起來,淺淺地對着我笑。當時的第一感覺,像一個超高配版的金星。

我也笑了,說,姐,你真美。

她依然笑得淺淺的,說,沒有,你也很可愛,姐姐年紀大了,哪像你們這些孩子,滿臉膠原蛋白,皮膚滑得跟青瓜皮似的,你可別嫌我醜,不認我這個姐了。

我連忙回到,哪有,姐姐是真的好看加有氣質。

我怕她又說着逗我的話,馬上轉了個話題,說,姐,要不我國慶來找你玩吧?反正離你才白來公里。

她樂了,說,好啊,我帶你到幾百米高的大壩上,吃剛從河裏抓上來的江魚。

我從沒這麼興奮,要去見一個平時只存在於網上的朋友。雖然有點擔心,但內心的激動馬上讓我把顧慮拋到九霄之外。

我馬上打電話告訴我男朋友阿成,阿成的反應跟我想象的一樣,他說,那你帶把小刀,有什麼事可以用來防身。

我說,你放心,我們認識快一年了,那個姐姐人很好。

阿成不知道該怎麼勸我,於是像平時那樣皮了一下,說,誰說我擔心你了,你長得都那麼安全。我是怕萬一碰到什麼飢不擇食的大色狼,你就割腕自殺,畢竟你只屬於我一個人…

我說,滾粗,老子貌如天仙。

他又想說什麼,我馬上打斷他,說,好啦,放心,我一定帶上,到時候到了就把地址發給你。

他妥協了,說,那好吧,你注意安全。

我內心一直很忐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我並不怕,我覺得事情一定可以像計劃得那樣順利。

已經到了秋天的尾巴,漫山遍野一片昏黃。太陽已經不像一個月之前那麼暴烈,但是空氣中到處都是乾燥的氣息。

“乾燥也是一種味道,秋天的涼意就像空調裏吹出來的風。”小時候媽媽第一次帶我們去城裏有空調的商場,妹妹像這樣說。

毫無疑問,女生都是有寫作天賦的,每次看簡書裏我妹妹的文章,我都會強烈地這麼覺得。

除了我妹妹,我還想起我的室友,在日記裏寫了這麼一句:“分手就分手吧,不應該讓悲傷變成夢魘,在我原本幸福的生活裏肆意掠奪。現在想來,當時的選擇真是錯了個大誤。”

至於一直只寫些隨筆,把文章當成朋友圈來發的我,可能是個假女生吧……

月底很快就到了,因爲我很少外出旅遊,大學也是在武漢讀,所以這次出行也是我第一次出市。雖然老是在心裏告訴自己要淡定,但坐在火車上,我還是興奮地瘋狂對着窗外拍照。

終於到了約好的地方,我見到了她,沒有我想象中那麼高挑。我以爲她要比我高一個頭,但實際上我只要稍微踮起腳尖,就能平視她。她戴了一條鮮紅的手鍊,我覺得很熟悉,似乎那是我戴了二十年的東西,前一秒才取下來送給她的。

她一見我就拉着我的手,高興地說,小敏,你比我印象裏的姑娘還要可愛呢。

我不習慣被剛認識的人這麼牽着,就用力抽手出來,很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她覺得氣氛有點尷尬,馬上指着我們身後的房子說,肚子餓了吧,先去我家吃個飯。

我便跟着她一起走了進去。

我進了她的家門,門口就是廚房,裏面有個陌生的男人在做飯,大約四十歲的樣子,應該就是她老公了。她老公看到我,也沒什麼反應,只是朝着我輕輕點了點頭。

不久我慢慢熟悉了她家裏的環境,又吃到了可口的飯菜,之前的陌生感便慢慢消失了。我開始習慣,又變得和往常一樣自來熟,問她附近哪裏有好玩的地方。

她噗嗤笑了一聲,說,看把你給猴急的,你先休息會兒,我們晚上再出去,叔叔開車送咱們去山頂,那裏有個很大的夜市,咱們一起吃吃燒烤唱唱歌,晚上星星也多,你們這些女孩子肯定會喜歡。

我聽了愈加興奮,但還是聽話地去房間裏睡了,因爲秋乏又坐了車的緣故,我實在太困了。

起牀時已經快天黑了,我沒想到自己能睡這麼久。於是趕緊收拾揹包,一出門就看到燕姐姐和她老公在車邊說話。

他們看到我出來了,就揮手跟我打招呼。

女人說,看你睡那麼香,就沒有叫你,咱們現在出發吧,不然回家的時候就太晚啦。

我立馬上了車坐在後座,突然想起阿成的叮囑,就掏出手機給他發了座標,然後看着窗外,期待着晚上的浪漫旅程。

我想,也就是簡書了,只有簡書纔有這麼濃厚的鄉土氣息和氛圍,能讓我有機會和勇氣,能這麼放心地出來見陌生人。不知道當時妹妹是不是也這麼想。

我正發着呆時,下意識覺得有人盯着我看,我回過頭來,發現燕姐姐癡癡地盯着我看。在這麼漆黑的環境下,我着實嚇了一跳。

她發現我轉過身了,就笑着說,假如我兒子還活着,也跟你一樣大了,說不定還能介紹給你當男朋友呢。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帶着吃驚的表情問,他怎麼了?

她嘆了口氣,似乎很不願意想起這件事,說,也沒什麼,自己活該,在高速上跟人家飆車,結果出事了。

我能看出她強忍着沒有哭。這風輕雲淡的幾句話,聽得我也很難過,就拍了拍她的肩膀,沒有再說什麼。

這時,一直在開車的男人突然朝她吼了兩句:“你跟她說這個幹啥!”

於是她就把頭轉過去,不再跟我說話。

經過剛剛的事,我意識逐漸清醒起來,發現車子有時候上坡,也有時候在走下坡路。甚至是一大半的時間都在下坡。

我有點緊張,雖然不覺得有什麼危險,但防備心還是讓我把小刀掏出來放進口袋。我知道已經走了很遠了,於是拿起手機,準備重新給阿成發定位,卻發現這裏已經沒有網了。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看到剛剛男人對陳燕的態度,我也不敢問什麼,只能任由車子這麼走下去。

沒過多久,遠處亮起了燈,等靠近了我才發現這是一處深山裏的房子。很快,恐懼侵襲了我的全身,我開始不安,甚至有一種想要上廁所的感覺。

車,停了。

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沒有星星,沒有燒烤,沒有露天的娛樂場。

車門打開,陳燕站在車外示意我下車。

我已經接近癱軟了,兩隻眼睛盯着她,幾乎帶着哭腔懇求說,燕姐姐…不要……

陳燕沒有正視我,只是低着頭看腳下,說,小敏,對不起……

男人這時候大聲跟她說,墨跡什麼,趕緊把她拖下來!

見陳燕沒有動靜,男人一下子從車子鑽進來,拉着我的手往外拖。我嚇得動彈不了,只能半立半跪地被男人拖到一個小房間。我哭都哭不出來,像溺在海水裏那樣掙扎。

陳燕走了過來,哭着在門外說,對不起,小敏,生完兒子之後我身體就出了問題,不能再生了…現在沒有孩子,姐姐真活不下去了…你幫姐姐生一個孩子吧……

我瘋狂地捶打着門,大叫着,你這個騙子!活該你兒子死得那麼慘,活該你一輩子生不了孩子!

幾分鐘後,我聽到門外已經沒了動靜,慢慢冷靜下來,想着如何逃離這個地方。

對了,我身上還有一把小刀!我可以趁他們給我送飯的時候刺傷他們,然後趁機逃跑。不過我很快就放棄了這個念頭——體力懸殊,就算我能刺傷他們,他們也能很快把我逮回來。他們一怒之下,我說不定還會送命。

我開始環顧四周,發現只有一個木製的小窗戶,其它地方封得嚴嚴實實的。

我從窗戶裏看去,發現他們還在院子裏說着什麼,並沒有發現我在觀察他們。

我拿出小刀,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戳那些圓木。但我很快發現——這樣太慢了,一晚上都不一定能出去,等明天他們發現了,一定會把我關在更嚴實的房間裏。

我看到地上有一些石頭,於是把刀刃在石頭上磕,希望能製造一些類似鋸齒的形狀。

可惜動靜太大,他們聽到聲音後往房間裏走過來。我馬上在牀上躺好,把刀藏在身上。

門開了一條縫,又關上了。

男人說,她已經睡着了,你別管她,之前那幾個剛來也是這樣,只要她不自殺就行,等過兩天你再來勸勸她,讓她好好替咱們生個孩子,實在不行還是隻能弄死扔地下室去。

我又躺了一會兒,確定他們不會突然衝進來,然後悄悄起身。

這時候,刀刃上已經有幾個缺口了,再磕可能會讓他們懷疑。於是我躡手躡腳走到窗口,一點一點地把那些圓木鋸開。

我往外面探了探頭,沒有看見他們。我輕輕地從窗戶鑽出去,跳到地上。

令我沒想到的是,窗口比我想象中要高!

我落地的時候狠狠摔了一跤,當我爬起來的時候,已經看到男人從車裏衝了下來!

我顧不上疼痛,拼命地跑……可還是沒能逃脫。

男人追上了我,一把把我扔在地上,用腳狠狠地踢,猛地扇了我幾耳光。本來還在用力揮動小刀的我馬上就沒有了反抗的力氣,躺在地上大口喘氣。

恍惚間,我聽到女人的聲音:“她現在動不了了,我來看着吧,你去開車過來把她帶回去。”

男人“嗯”了一聲。

我慢慢回覆神智,看見女人正坐在我身邊,一口一口抽着煙。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有氣無力地,說,我知道自己跑不了了。

女人不說話。

我說,姐,給我也點一根吧。

女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紅塔山,倒一根出來放在嘴裏,用火機點着遞給我。

我接過來猛吸一口,頓時被嗆到一頓咳嗽。

我開始大哭,從地上爬起來,把手裏的煙使勁往前一扔。

絕望深深壓制着我,以至於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已經把我關在了一個黑乎乎的地方。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在醫院了,家人們都圍着我。爸,媽,以及阿成。

我看着這些熟悉的面孔,瞬間大哭起來。爸媽看到我醒了,也哭着把我抱緊。

阿成說,他們把你關在一個地下室裏,我發現你失聯之後,馬上報警了,警察去了當地並沒有看見你,找了十幾個小時,火突然從一個小地方燒了起來,我們馬上過去,抓住了男人。但是男人還是掙脫了,像瘋了一樣朝火裏跑去,女人看到這樣的情形也不躲了,跟着男人一起進去,現在只剩兩堆焦炭了。

我緩緩轉過頭,問,我妹妹在嗎?

阿成閉上眼睛,又睜開,緩緩地說,在發現你的那個地下室裏有很多人的骨頭,警察拿去化驗了,你妹妹確實在裏面。

我搖着頭,不知道該笑還是哭。我把手伸進錢包,拿出一張照片,是我們姐妹倆的合照。照片裏的妹妹,自信又美麗,站在我的身邊。

左手腕上,戴着一串精美的鮮紅色手鍊。

那正是我送給妹妹的十歲生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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