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一場逃亡(十二)

範小花被黑褲大叔拽進屋裏,只見狹小的屋子裏擺着一張老式的木架子牀,牀邊上的火盆上煨着一茶壺開水,正“滋滋”冒着白煙。幾個男人、女人正圍着火盆,抽菸、嗑瓜子、擺龍門陣,見有人進來這才停下,張望着來人。

一股汗臭夾着屎尿味撲面而來,薰得範小花腦仁疼,她藉着昏暗的白熾燈光,終於看清了裹在被子裏的老太太,皺皺巴巴的臉上,佈滿了老年斑,眯眼盯着門口。聽得腳步聲,猛一個激靈,撐開眼皮,深陷的眼窩裏鑲嵌着的眼珠子沒有一絲神采,蠕動着嘴脣,含混的問道:“是老二回來了哇?”

黑褲大叔“噗通”跪在牀邊,拉着雞爪子般的枯手,眼淚汪汪地叫着,“媽,是我。我回來了。”

範小花低着頭站在牀邊,被屋裏的人看得背心直冒冷汗,心中又是尷尬又是傷感。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老太太拉着黑褲大叔輕聲念着。

“媽,我給你帶兒媳婦兒回來了。”黑褲大叔伸手將範小花拉低,“媽,你看你兒媳婦兒長得多乖!”

“來,花兒,叫媽。”黑褲大叔拉着範小花,略激動地支使着範小花,就好像真是他媳婦兒一樣。

“......”範小花一愣,又惱又羞:咋個不提前給我說一聲!大叔,你叫我咋叫得出口嘛!老太太歪着頭滿眼期待地看着她,再看黑褲大叔傷心欲絕的樣子,心中一軟,蹲下身子,像蚊子叫樣喊一聲,“媽。”

老太太皺皺巴巴的臉一下子舒展開來,枯手伸進被子裏掏弄老半天,從裏頭掏出一隻銀鐲子,拉住範小花,顫顫抖抖地給她戴上。

“老二媳婦兒,這個鐲子是我媽的陪嫁,我嫁給老二他老漢的時候交給我的,今天我把它傳給你。”老太太一邊喘着氣,一邊念着,又從被子掏出個用塑料袋套着的小紅本本,塞到黑褲大叔手中,“兒啊,好好過日子,我還要看我的孫......”

老太太被話嗆住一樣,一口氣上不來,“呼哧呼哧”像風箱一樣喘氣,還沒等人反應過來,就只剩下出氣,不見進氣了。

“媽,媽......”黑褲大叔撕心裂肺的叫着,就像叫得聲大,就能從閻王爺那裏討命一樣。

範小花哪裏見過這種陣仗,蹲在那裏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辦,急得眼淚珠子直往外蹦。

“讓開!”先前圍着火盆嗑瓜子一個高大女人一掌將範小花推在地上,擠到牀前,恨聲道:“小女娃子,啥都不球懂。”高大女人罵一句,轉頭吩咐,“大嫂,老幺媳婦兒,搞快來,給媽換上老衣,等哈身子硬了,穿都穿不上。”

頭髮略有些花白的大嫂,推一推老大,“你們出去撒!不然咋換衣裳,順便老二和老二媳婦兒弄出去!”

範小花和黑褲大叔被老大和老幺推搡着出門,黑褲大叔身子軟溜溜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嘴裏烏里哇啦的哭叫着。

範小花蹲下身來,輕撫着黑褲大叔的背,噙着眼淚,不知如何安慰。

她被震驚到了,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在她面前死了。不是出趟遠門,過幾天就回來,是從此陰陽兩隔,這時已經說不出悲喜,只是覺得很不可思議:這就是死別麼?

她老漢兒死的時候她還小,沒見過從活人到屍體的過程,她的映像裏就是一個木盒盒而已。

老太太死了,自然要給孃家人、家門戶族報喪、找先生看地看時間、操持酒席等等。零零碎碎的事情瑣碎而繁雜,範小花自然幫不上忙。

花了兩天一夜的時間,村子裏的老老小小才把老太太熱熱鬧鬧地發送上山。

請幫忙的鄰居、親戚吃完謝酒,收拾完,一大家子人這纔有空圍在火堆邊上歇息一會。

剛纔落座,老三媳婦兒唸叨起來,“大嫂、老幺媳婦兒,沒想到我們媽纔會昧人哦。我都嫁給老三二十多年了,咋不曉得她還有個陪嫁鐲子?你們曉得不?”

“她不說,我們上哪曉得去?”老幺媳婦兒附和。

“媽就是偏心,都說媽老漢疼老幺,我們媽是疼老二。”老大媳婦兒狠狠剜一眼範小花,就像要用眼珠子把銀鐲子從她手上扣下來樣。

“就是撒!你看我們幾個,一天到晚的伺候。”老幺媳婦兒有意無意地看看範小花手上的鐲子,“到頭來,便宜了老二媳婦兒。”

老三見範小花一聲不吭地挨着黑褲大叔坐着,兩個婆娘着實有些過分,“嘿。說啥呢?那是媽給老二媳婦兒的,你們饞也沒得用。”

“耶,你狗日的開啥子黃腔哦。”老三媳婦一聽老三搭話,順嘴就罵了出來,“你個莫處使的東西。媽?你媽要人端屎端尿的時候,她在哪?鬼影子都看不到一個。”

“哎呀,一個破鐲子才值幾個錢嘛!你們也好意思?”老大媳婦兒道,“對咯,老二,媽那個存摺上有好多錢?”

黑褲大叔聽叫他,才擡起頭,盯着老大媳婦兒,他自然明白她們的心思,不由得心寒不已:媽屍骨未寒,你們就爭這些!“大嫂,你打聽這個幹啥?”

“耶,二哥,你莫不是打算一個人揣了吧?”老幺媳婦兒問道。

“咋不能問?老太婆又沒說都給你。”老三媳婦兒喊道。

老大、老幺像是商量好了樣,坐着悶頭抽菸,任由幾個婆娘折騰;老三被媳婦兒一頓嗆,轉頭背對着火堆,自顧自抽菸,不搭理幾人。

“來,我問你。這些年,除了過年,你伺候過老太婆幾天?”老三媳婦兒脾氣火爆,跳着腳,指着鼻子質問。“還不是我們幾個傻婆娘,白天黑夜的守着!這錢,你拿到不燒爪爪嗎?”

“媳婦兒?這些老太婆喊你結婚,你不結,等她要死了,才找個女娃子回來。老二,你算計的好喲?”

“就是,啥子年代哦?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老實人鬥不過他們這些彎彎繞。”

“媳婦兒?也不曉得是不是隨便哪個店店頭找的小姐哦?”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三個女人脣槍舌劍。這些無端的指責,讓範小花氣得發抖:我本來就是幫個忙,又不爭你們那些!憑啥衝着我來?是狗嗎?逮哪個咬哪個?

黑褲大叔本來埋着頭,一聽這話,騰地站起來,惡狠狠盯着依舊喋喋不休的三個女人:是,這些年我照顧的少,這錢本來也沒打算要。聽着她們滿嘴的齷齪語言,拳頭捏了又捏,伸手掏出存摺,往火堆裏一扔,“拿去!”

說完,黑褲大叔拉着範小花高一腳低一腳地在黑暗裏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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