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蟲的死亡與人的困窘 1. 2. 3. 4. 5.

1.

有時候出門得早,在學校附近喫得早餐。

颱風過後,有入秋的感覺。坐在戶外的小板凳喫早餐,不會喫得一身汗。

當我喫着油條,我看見地上有條豔綠色的毛毛蟲。毛毛蟲只剩下半截身子,我大膽推測它死了。

在初秋死去,不知道它會在哪個季節投胎。

我想到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死去,都有人知曉。有些人死去之後,他們的屍首被發現,然後發現的人叫人來處理,這些屍首的命運,大概就是被當成垃圾處理。

人死後的軀體,到底算不算垃圾呢?

這可能要看垃圾分類的規定,這個規定是人訂定的,可以改變。

想想「規定」這個概念,就是一個充滿人類意志的概念,世界上沒有哪個規定不是人訂定的。而所謂「人」訂定的,這個「人」指的也是少數人。

人本心理學家馬斯洛在著作Towarda Psychology of Being批判實驗心理學,他認爲人的心理「正常」或「異常」,乃是少數人制定的標準。按照這個標準會出現很多問題,就像納粹眼中的猶太人,或者一位有家庭暴力的父親對孩子的指責。


2.

在人們反思規定之前,他們已經服從了某些規則。

就像在諮詢中,我們經常見到某些來談者,當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們對父母的批評照單全收。他們一方面懷疑父母對自己的指責,另一方面又不自覺的接受了這些批評,選擇在自己身上找問題,而不是去質問他們的父母。

有些孩子就在這個過程中長大,把自我懷疑內化爲自我評價。他們會在面對他人批評時,不自覺得認同對方,幫對方指責自己。

指責自己向來是痛苦的,那等於我們在跟自己說:「我不夠好。」

指責自己的痛苦,其存在並非完全沒有價值。比如有時我們指責自己,那是因爲我們對自己有要求,我們希望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有時我們指責自己,在於我們有良知,我們確實有時做得不對,這時自我指責使我們避免盲目,使我們能夠擔起責任,這是成熟的表現。

但有些指責來自外在,來自他人的標準,來自他們要把我們塞進不屬於我們的容器當中。我們很難受,卻忘了掙扎與反抗,這種痛苦尤其讓人難受。因爲這種痛苦往往難有結束的日子,因爲我們把結束的權力交在別人手上。


3.

最近恆大爆出財務危機,有些地方的恆大樓盤延後交屋的時間,出現停工的跡象,引起一些民衆恐慌。

儘管身邊的人都認爲,一線城市不大可能出現類似的情況,但上海也是有爛尾樓。顯然拋棄負資產,是一種求生之道,就像壁虎斷尾求生。

壁虎斷尾求生,牠會緬懷牠的尾巴嗎?也許當斷的時候有遺憾,但當新的尾巴長出來,舊有的尾巴就被遺忘了。

這對舊的尾巴公平嗎?拋棄已經失去作用的東西,這本身就是一種自然規律,無所謂公平或不公平。

公平或不公平,僅存在於人類的世界,是人類一種特殊的感受。絕對的公平就像絕對的自由,是概念而非現實對象。

毛毛蟲的屍體、人的屍體、爛尾樓,都是現實中的對象,死掉之後被扔掉或是焚燒,無所謂公平或不公平,其服從的是某種物理學上的合理。萬物的生滅和滅生,都在物理世界生成變化的規律之中。

除了對少數人而言,大體公平。

不公平,充其量是少數人對他腦海裏的那個人,對那個人的印象所擁有的獨特定義。這個定義來自他對這個人的感受,這個感受只對這個人是實在的。

所以公平或不公平,是一種理性判斷的產物嗎?可能只是感受,而且是個人感受而已。


4.

人與人之間悲苦的原因都不同,但悲苦的感受是共通的。

有些人看起來爲別人悲苦,實際上是爲自己悲苦,他個人爲自己的悲苦,因爲別人的悲苦而被感染了,被引發了。

這讓我想到日常生活中,並不是每個人都善於傾聽,尤其當傾聽的對象撕心裂肺的吼着、哭着、叫着的時候,總會讓一些人生出畏懼之心,這時他們原本的同理心就消退了,進而殘存着「困窘」的感受。

困窘的感受被引發,我們就無法進行其他更有深度的思考。困窘還會遮掩我們同理心的生髮,這時我們忙於關注自己,無暇分心去關心其他人,儘管眼前這人的處境極爲悲慘,是我們平時忍不住憐憫的對象。

困窘,很可能是因爲我們從小被教育,不該在人前露出脆弱的一面。露出這一面,意味着給大人添麻煩,還會被大人說是糟糕的、不應當的。

不少孩子都有這個經驗,在哭泣的時候被某些大人喝叱:「不許哭!」,有些大人還會給喝叱加上一些嘲諷的形容詞,比如:「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個小女生。」

當我們被這種觀念說服,我們把自己表達不快樂的權力取消。這時,當我們看見別人肆無忌憚的表達不快樂,就會引發我們內心的困窘,我們內心的糾察隊告訴我們眼前這人的舉動是「不應該的」。可同時,我們內心又會陷入糾結,因爲我們的直覺需要這種不應當,我們那些被迫認下,而非真心承認罪責會轉變成困窘的一部分,刺探我們內心深處自我懷疑的本能:「我想哭,可是我不可以哭。」

我們都遺忘了本能,在於本能在某些人的標準中是不好的東西,就像有些人把別人表達悲傷的權力視爲不好的東西。

實際上,那些要孩子不許哭的大人,很可能只是面對孩子哭泣時會手足無措,出於困窘而對孩子胡言亂語的大人而已。可是有太多人在困窘之後,在胡言亂語之後忘了道歉,也沒有勇氣去乞求孩子的原諒,最終導致孩子沒有學會接納自己,只繼承了原本可以避免的困窘。


5.

毛毛蟲死了,我凝視它的身軀。我想它不會再有快樂,也不會再有不快樂的感受。

它曾經熠熠於這個自然界,以它的方式謀求幸福,不用爲了滿足世俗標準而活。我內心忍不住對牠投出一個疑問:「你想過買房嗎?應該沒有想過吧?大自然都是你的樂園,房子不是你的必需品。你想過結婚嗎?應該沒想過,你順應繁衍的本性,而不是順應人類制度。……」

想着想着,我發現我有點羨慕這條蟲。因爲我雖然是人類,但最終我也將變成一塊腐肉。既然我和蟲子有相同的結局,對於中間的過程,我到底在計較什麼呢?爲什麼我要在中間的過程受苦呢?

蟲子不會回答我,牠死了,牠死了,牠死了。

而我,在路上。











而你,你呢?

你在哪裏?



作者:高浩容(公衆號:容我說;臺灣哲學諮商學會監事,著有《別害怕當個流淚的大人》、《你好,光明村》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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