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你一定沒看過吧?

我從天甲鎮回到太乙小鎮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

我徑直來到小鎮西郊野地裏的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太多太多的懸疑,只有去追問那個收破爛的老太太。

我輕輕推門進了屋。

電線那光明的觸角還沒有伸到這裏來。屋裏點着一隻油燈,很暗,一股黴味撲鼻而來。我乾咳了幾聲。

我走進了一個很老舊的年代。

那個老太太在炕上坐着,好像在想什麼心事。屋子裏擺放的大多是廢品。最讓我討厭是那一堆堆人的頭髮,落滿了灰塵。

老太太頭也不擡地問:“看見了?”

“看見了。可我還是不明白……”

“你一個寫小說的,不好好寫你的書,爲什麼像個偵探?”

“你的事,比小說還離奇,既然讓我碰上了,我就想弄個明白……”

“唉!……” 老太一聲長嘆,然後陷入長久的沉默。我沒有說話,看着她。

“三十二年前,我生了三胞胎。我生他們的前一個月,丈夫就暴病身亡了……”

我大氣都不敢出,生怕落下一個字。

老太太:“山裏人,日子苦,好不容易把他們三個養活了。可是時間長了,我漸漸覺得不對頭,他們的身體過了一歲就不再長了,很怪……”

老太太:“這樣的事,地球上肯定再沒有了,偏偏發生在我家。”

老太太:“我一個女人,又是個寡婦,沒有力量養他們一輩子。後來,我把他們遺棄了。那一年,我給他們煮了滿滿一鍋粥,讓他們喫,然後我哭着就走了,從此四處漂泊,像野狗一樣給自己尋食……”

老太太:“很多年過去了,我的心裏一直放不下他們,又回到山裏一次,發現他們都不在了。聽一個村裏人說,他們三個有一個死了,死在山路上,被他看見,他就地挖了一個深坑,把那孩子的屍體埋了。另兩個下落不明,不知死活。我四處尋找,終於聽說有一個神祕的男嬰出現在這個小鎮,我就來了……”

我聯想到太乙小鎮發生的一系列古怪之事,驚駭地說:“他會不會是死去的那個?”

老太太嘆口氣:“我都不知道哪個死了。”

我有點呆了,自言自語道:“也許太乙小鎮的這個是死去的那個,也許我今天在天甲鎮見到的那個是死去的那個。或者,他們都是人,還有看不見的第三個,一切都是他作怪……”

老太太臉上突然有了表情,是驚恐,她盯着我問:“辛遠,你是說,我的孩子變成了鬼?……”

我不置可否,小鎮上自從那個男嬰出現後,發生的事,絕非人力可爲。

三十二年!如果是人,這個古怪男嬰今年應該三十二歲了,跟我弟弟同歲,1989年出生,據我母親說,那一年小鎮上的油菜籽大豐收,到處是一望無際的金黃。

一個三十二歲的人,擁有嬰兒的面孔,我們把他當孩子,可是他卻有着中年人的心智,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突然,我聽見窗外有響聲!

我猛地擡頭一看,竟然看見了男嬰的那張醜醜的臉!

那張臉,一閃,就不見了。我跑出去四處看,沒有臉,只有荒草。

男嬰像他莫名其妙地出現一樣,又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男嬰失蹤後,全鎮譁然。

李三恨得咬牙切齒,他發誓要把那個男嬰煮了。

原因是有一天晚上,李三喝醉了,倒在小巷裏,昏睡過去,鼾聲如雷,用棍子都打不起來了。

此時,李三媳婦正在家裏打麻將。突然,她隱隱約約聽見一聲慘叫。

好像是李三的聲音!

她把麻將一推,對另外三個女人說:“好像是李三,我得出去看看,你們等等我啊!”然後,她三步並兩步地朝巷子裏跑去。

果然,她聽見了李三痛苦的喊叫聲,越來越清晰。

她衝過去,打開手機上的電筒,看見老公雙手捂着褲襠,嗷嗷地叫。他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像要死了似的。他的雙手間流着紅紅的血,觸目驚心。

李三媳婦驚慌失措:“怎麼了?你怎麼了?”

她掰開李三的手,看見老公褲子上的拉鍊開着,血淋淋的,他的老二被人割掉了。李三媳婦的脊樑一下就斷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大喊:“來人哪!快來人哪!” ……

後來有人說,出事的那個晚上,有人在小巷裏見到了男嬰。

小鎮上恨那個男嬰的還有周桂英,她天天爲女兒小邵哭得死去活來。

上個月,周桂英從菜市場買菜回家,特意給小邵買了一串糖葫蘆。

進家時,院子裏很寧靜,和平時一樣,悲劇沒有任何徵兆。

那個男嬰正在院子裏玩玩具。他使勁地揪着一隻玩具兔子的耳朵,好像要把那耳朵揪下來。

周桂英手裏舉着糖葫蘆,喊小邵,可是根本沒有迴音。

她有點慌,急步到各個房間查看,沒有!地窖裏,牀底下,窗簾後,衣櫃中,都沒有。

她傻了:“小邵!……小邵!……”

沒有迴音。

她跑到院子裏,院子裏空空蕩蕩。“小邵!……小邵!……”

她的眼睛一下就看到了那眼井。她幾乎在那一刻斷定了心愛的女兒就在那裏面。

她的腿劇烈地抖動起來,費好大的力氣才邁開步子。

來到井邊,她朝裏望去,一眼就看見了那紅色的衣服。那是她的女兒。她好像是頭朝下掉下去的。

周桂英一下就癱倒在地,嚎叫道:“救命啊!!!……”

事後,周桂英查了大門的監控,出事的那個上午,家裏只有小邵和那個男嬰,沒有一個外人進來。

另外,鎮上張成兩口子離婚,趙宇的精神失常都跟那個男嬰有關…… 對比起來,那些丟錢、丟丟東西的事都不算什麼了。

男嬰一下成了小鎮的焦點新聞,所有人都在談論,所有人都在咒罵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那些日子,大家一見到陌生的小孩兒就有一種恐懼感。

實際上,不僅僅是太乙小鎮,方圓幾十裏都在傳說着那個可怕的男嬰。還有人專門從很遠的地方跑到小鎮來,打探更細節的內容……

男嬰徹底消失了,連一根頭髮都沒有留下,連一個腳印都找不到,連一聲咳嗽都聽不見。

大家除了憤怒,沒有任何辦法。大家都以爲那男嬰再也不會回來了。

一天上午,馮穹打電話對我說:“我搞到了一個算命的軟件,能算出一個人的前生前世。你把你的生日時辰告訴我,我給你算算。”

我說:“我對這種遊戲最不感興趣了。”

馮穹:“玩玩唄。”

我說:“哎,你如果閒的難受就給那個男嬰算算吧。”

馮穹:“不知道他的生日時辰,沒法算。”

我想想說:“也是。”

馮穹要放下電話了,我不死心:“你就按他出現在我們鎮上的那個日子那個時辰算吧。”

馮穹:“那不會準。”

我:“我覺得不會錯。”

沒過一會兒,馮穹打電話過來,我問:“你算的真快,那個男嬰前生是什麼?”

馮穹突然卡殼了。

我:“你說呀!”

馮穹低低地說:“我算了,很奇怪,他沒有前生。”

我心裏一冷。

怎麼就這樣巧?連算命軟件都跟着湊熱鬧。

半個月後,沒有前世的男嬰突然在太乙小鎮官網上出現了。在那個既不溫暖也不寒冷的虛擬世界裏,他說:

我不是鬼。

我是一個永遠的嬰兒。

你們這個世界,很高大,很威武,很粗糙,很冷酷,而我,其實很弱小,這個世界伸出一根手指,就會殺死我。

而那個狠毒的女人,她竟然遺棄了我們三個親兄弟,請記住吧,我們生生世世都不能原諒她。

本來,從她扔掉我的那天,我就和她斷絕了血脈關係。可是,當我絞盡腦汁,耗盡能量,竭盡全力,爲自己開鑿出一塊可以苟延殘喘的空間,她突然又出現了,來戳穿我的來歷和祕密……誰最清楚你生命的死穴?當然是製造你生命的人。

現在,我沒有出路了。

我不是鬼,我要是鬼就好了,天上,地下,四面八方,都是出路。

但是,我堅信我也不是人。從我懂得思考自己是什麼東西的時候起,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像我這樣的怪物,早該在這個塵世上消失。

太乙鎮的人,我知道你們恨我,等到八月十五月亮圓的那天,我會自己銷燬自己。只求你們一件事,幫我把我埋掉。

辛遠,你原本是個寫小說的,爲什麼非要調查我呢?……

馮穹給我打電話,他害怕地說:“這個男嬰反覆說他不是鬼,我怎麼覺得……”

我冷笑了一聲:“一個人越強調他沒醉越說明他醉了。同理,一個人越強調他是鬼越說明他不是鬼。”

馮穹:“你的意思是……”

我:“我也糊塗了。”

兩天後就是陰曆八月十五。

這天清晨,全鎮人都早早爬起來,四處觀望,四處打探。

終於有人驚呼,小鎮北郊一個農民看護莊稼的窩棚着火了。人們馬上就猜到了什麼,傾巢而去。

大家遠遠看見那熊熊大火,越燒越旺。

大家三五成羣,拉拉扯扯,終於走近了窩棚,那火都快燒盡了。

有人上前扒開灰燼,終於露出一個屍體,一個小小的屍體,黑乎乎的,像燒焦的土豆,令人不忍目睹。

天高雲淡,秋風瑟瑟。

收破爛的老太太跌跌撞撞地跑來了,她坐在那男嬰的屍體旁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孩兒啊!我一次又一次地害死你啊!……”沒有一個人跟着落淚。

大家把那男嬰埋了,埋得很深。

晚上,我回到家,我的心想漏了底一樣空虛虛的。

我不敢打開電腦。

我怕遇見那個永遠的嬰兒。

他變成了一具黑糊糊的屍體一切就平安無事了?我總感覺沒那麼簡單,他不會消失,他永不會消失,因爲他是永遠的嬰兒!

他太厲害了。

過去,男嬰威脅着小鎮每一個人,我覺得自己也是衆人中的一個,目標很小。而現在,男嬰不理睬所有的人了,他只關注我一個人。

我一下感覺很孤獨。

我站起身,把後窗緊緊地關上了。窗外的雪野一望無際,有高高的乾草在夜風中搖來晃去,很荒,天一黑,有點陰森森。然後,我又把門閂上。

我躺在牀上,關了燈。

黑暗一下就把我包圍了。現在,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很恐懼,又打開了燈。

燈光狠狠刺我的眼睛。現在,什麼都被看見了,我更加恐懼,趕緊又把燈關了,然後,我抓過被子緊緊蒙在頭上……

外面,那條狗又狂叫起來,叫得很急躁,聲音都嘶啞了,好像看見了人類看不見的什麼東西。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叫聲才低下去,低下去,最後沒有了。

四周安靜得不正常。

我聽見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慢慢慢慢慢慢移開頭上的被子,挑眼一看,我的電腦竟然自己打開了!

接着,我就看見了那個男嬰:他在漆黑的電腦屏幕上一點點顯出影來,嘴裏像唸經一樣叨咕着:“你和那個惡毒的女人一樣,她丟棄我……你要揭穿我……你把我逼得自己燒死自己……”

我連滾帶爬翻下牀,倉皇撲向門口,手忙腳亂地打開門閂,衝出去,大叫:“救命啊!……救命啊!……”

男嬰跟上來。

天太黑了,沒有一個人影。那條怪怪的狗也不知藏到哪去了。

我快速奔跑在積雪的街上,不停地大聲呼救。那男嬰光着腳丫,臉色鐵青,緊緊跟在我的後面。我好像根本不呼吸,在這個冰天雪地裏,我的嘴邊竟然沒有白花花的哈氣。

終於,我看見了人,兩個,或者三個,他們裹着厚厚的棉衣站在路邊,看不清他們是面孔和表情,他們靜靜地觀望着這一場追逐,極其木然。

他們都怎麼了?都變成了木頭人?

這不關他們的事,不關任何人的事。男嬰誰都不理,就追我一個人!

我很快跑到了郊外。一片曠野,連人都沒有了。

他實在跑不動了,兩條腿越來越沉。回頭看,男嬰還在身後跟着他。他臉色鐵青,眼睛盯着我,急速移動兩條小小的腿,速度特別快。他那不是跑,更像是競走。

突然,我看見了小鎮西郊的那座孤零零的房子!我不知道是福是禍,病急亂投醫地衝過去。那個小心輕放的嬰兒,踏過荊棘,跳過石塊,緊緊跟隨,像一輛坦克。

那房子沒有點燈,很黑。

我撞開門,一步跨進去,看見那個收破爛的老太太在黑暗中坐在炕上。炕上鋪着破舊的席子。

我說:“快救我!”

老太太不說話,只是朝我冷笑。

我回過頭,看見那男嬰已經進來了,他坐在門檻上,堵住我的退路,陰森森地看着我……

我一下從牀上坐起來。

我驚恐地朝前面看看,又朝後面看看,門和窗都關得嚴嚴的。我的全身被冷汗溼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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