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7丨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

按照後人的統計,蘇軾平生的詩文從嘉佑二年(1057)進士登科算起的話,他共留下了二千七百多首詩、三百多首詞、四千八百多篇文章。歷時四十餘年。黃州,是蘇軾文風大變的地方。我們現在讀蘇東坡的詩文,繞不開黃州,也繞不開東坡雪堂和江邊臨皋亭之間的那條泥坂路。

從元豐三年二月蘇軾抵達黃州起,到元豐七年三月蘇軾離開黃州北上汝州止。蘇軾在黃州的貶居正好超過四年。依古人的習慣統計首尾,則是五年。蘇軾自己就表述成“五年”。就好像人生還是湊整數爲好,不宜零零散散。蘇軾對於在黃州的五年,這樣感懷:

《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

君不見武昌樊口幽絕處,東坡先生留五年。

春風搖江天漠漠,暮雲卷雨山娟娟。

丹楓翻鴉伴水宿,長松落雪驚醉眠。

桃花流水在人間,武陵豈必皆神仙。

在此詩中,春風、卷雨、丹楓、落雪是一年四季的景觀。黃州端坐在這景觀中間。相比蘇軾初到黃州的悽惶,離開時的東坡先生將黃州上上下下看了個遍。將《寒食帖》放在一起,就能讀到這種變化:

一曰: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二曰: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裏。

空庖煮寒菜,破竈燒溼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蘇軾在黃州的五年,在落寞和煎熬中度過,但又不全然是哀怨。我們現在讀蘇軾在黃州寫的詩文,最終指向的是“釋然”二字,這似乎仍不足以展現在泥坂路上灰頭土臉的蘇東坡。用更準確的說法,“超然”二字似乎更佳。

黃州,是蘇軾遭遇的第一次貶謫之所。元豐三年二月到達黃州的蘇軾時年四十五歲。在那之前,蘇軾差不多有二十年頗得志的官宦生涯。蘇軾到黃州時親自主持“新政”的宋神宗年方三十三歲。當時的蘇軾應該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走出被貶謫的厄運。作爲“舊黨”中的一員而被懲罰的蘇軾,面對年富力強的皇帝,重回到汴京可能只是一個渺茫的希望,甚至根本不可能。

在黃州的蘇軾,年過不惑,他要考慮和麪對的最緊要事,是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麼過。在黃州的蘇軾面對不可測的命運時,將目光集中在山水和四季,並對準身處其間的自己。

在人生低落處,自己該如何與自己相處呢?蘇軾把自己寫進《前赤壁賦》和《後赤壁賦》和那首《念奴嬌 赤壁懷古》的詞中。從另一個方面來講,儘管生活窘迫,但生活的豪氣絲毫未曾減損。

蘇東坡到黃州赤壁時,曹魏年間的事離他不遠,而當年參與赤壁大戰的周郎公瑾才三十四歲,魯肅年長些,三十七歲。江東雄主孫權二十七歲,諸葛亮二十歲。與這一羣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對陣的人曹操五十四歲。赤壁之戰,從這個角度來看,不僅僅是以少勝多,還是一代年輕人戰勝了長輩、改變天下局勢的戰例。四十五歲的蘇東坡在《念奴嬌 赤壁懷古》中表現出來的氣勢,並不遜於當年那一羣年輕人。在蘇軾的心中,有些志氣並未因貶謫而泯滅。也唯有多情如蘇軾,才得以讓他見到三國時的赤壁。若我輩見黃州赤壁時,一首《念奴嬌 赤壁懷古》恐怕只會背誦的結結巴巴,在蘇軾的口水中蘸上一點餘韻。

蘇軾在黃州最好的作品是《前赤壁賦》和《後赤壁賦》。在這兩篇賦中有一個共同的特徵,那就是有主客問答。這些問答,可以看做蘇軾的自問自答,也可以看做蘇軾與山水的無言對坐。《前赤壁賦》中蘇軾絮絮叨叨,到了《後赤壁賦》,蘇軾的問答可以總結爲一句,那就是對夢中人說-----“是你嗎?”

對於蘇軾所寫的赤壁兩賦在人生中最好的應用,我曾在某位近代詩人的生平故事中見到。在長達二十年的靜默中,每逢變故,這位詩人在夜深人靜時心中反覆唸誦的正是蘇軾的這兩篇賦,支撐一個人度過艱難歲月。

蘇軾在黃州留下的詩文,不怨天,不尤人。他只寫自己,寫在山水中的自己。不過我覺得蘇軾在黃州拔頭籌的文字是《承天寺夜遊》: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爲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 

誰說千古文章非得要洋洋灑灑,不足百字也能做到!

在官海宦涯中大難不死、脫身而出時,蘇軾在黃州收穫的正是這個“閒”字,值得慶幸的是,蘇軾的筆沒閒着。這些在人生起伏中收穫的文筆,滋養得不僅僅是蘇軾自己,也包括今天的我們,同樣還會繼續滋養後世的人。

在黃州的蘇軾不會知道,他接下來的運程還將繼續漂泊不定,在朝廷的命令下流落四方,在黃州的日子,當蘇軾搖身一變爲東坡先生之後,對於人生的苦,蘇東坡不會任其蔓延,苦,經其調適,也會生出別樣味道來。

看蘇軾的履歷,黃州是他貶謫的第一站,也是自黃州之後,蘇軾的詩文開始轉向自己,寫自己的窮困潦倒,寫自己的窮途末路,寫自己想念的弟弟,寫路上偶遇的農人;也正是這些詩作最貼近人。在窮途窘境處嘿然一笑。我們在蘇東坡的詩文中見到最多的,是蘇軾拿自己開玩笑從來不吝嗇。這一點,就像後世有人說,人生在世,不過是笑笑他人,也讓他人笑笑自己。

每個人都躲不開各自人生的潮起潮落。人生得意時讀一讀蘇軾,人生失意處讀一讀東坡。尤其是當我們有了這位東坡先生之後,在與時代相處時,我們可以在東坡先生的詩文中笑笑這位老先生,也順便讓老先生笑笑我們。

以上的體會均來自朱剛先生的《蘇軾十講》。這本書建議買紙質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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