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準備喫午飯，“鏘——”的一聲從窗外傳來，音調很低，撞擊在陰沉沉的天空之上。沒等我回過神來，緊接着又是一聲。不會是紀念女王的儀仗槍聲吧？我在家工作，開着電視把女王葬禮的實況轉播當作背景，整整一個上午。這時候女王剛剛在溫莎入土爲安，我懷疑加拿大是不是也開啓了一系列本地的悼念活動。
我家所在的居民區遠離鬧市，即便多倫多城裏有什麼活動，響動也不可能傳到這裏。我正暗自思忖我聽到的是什麼，就看見一輛小卡車從旁邊的小路上開過來。原來是走街串巷磨刀的，這“鏘鏘”聲正是他們招徠顧客的標誌性聲響。
這樣走神，並不是因爲我對女王如何關注。王室的新聞一向是加拿大民間熱議的話題，我卻從不上心。畢竟文化隔閡，無法投入。這次居然看了實況轉播，一是因爲如此盛況百年難遇，更重要的還是因爲我在思考該怎樣跟女兒溝通對這個事件的看法。
女王逝世，加拿大各路政要紛紛表示哀悼。葬禮日期確定下來之後，加拿大總理第一時間宣佈葬禮這一天爲加拿大聯邦假期，以表紀念。這事本沒有問題，因爲加拿大憲法明確規定加拿大爲君主立憲國家，君主是國家元首。伊麗莎白二世女王並非以英國女王的身份接受加拿大政府和人民的悼念，而是作爲加拿大君主和國家元首接受悼念。
儘管伊麗莎白二世女王身兼十五個國家的元首，英聯邦更是包括五十多個國家，加拿大卻是女王最心儀的國家之一。在她在位70年當中加拿大是她出訪次數最多的國家，正式訪問27次，包括1967年出席加拿大100週年國慶，1976年到場觀看她的女兒安妮公主代表英國馬術隊參戰蒙特利爾奧運會。此外，伊麗莎白二世還以加拿大女王的身份兩次訪問美國，這也是她本人除了以英國女王的身份出訪之外在正式國事訪問中唯一使用過的國家元首身份。
隨着時代的變革和人口結構的演化，長久以來加拿大國內對於是否應該保留君主作爲加拿大國家元首一直都有不同的聲音。不過，當下的主流輿論仍然支持保留君主，至少是不反對維持現狀。
因此，把女王下葬的日子作爲聯邦假日倒也無可厚非。
惹出麻煩的是這個聯邦假日並不等同於全國性的法定假日。總理宣佈，聯邦政府僱員將把這一天作爲假日，而各省如何處理則留待各省自行決定。這一下可就炸了鍋，全加拿大共有十個省和三個地區，十三個省級議會分頭討論此事，結果多數省否決了放假的提案。比如人口最多的安省，省長表示將這一天設立爲“哀悼日”，不放假，但鼓勵各公私僱主允許員工在下午1點正抽出幾分鐘以自己的方式對女王表達哀思。
如果都像安省這樣全省上下都不放假，事情也好辦，日子照樣過工作照常進行。要是一省之內區別對待問題就更棘手。溫哥華所在的BC省就宣佈省政府僱員和全省學校放假一天，其他部門照常工作。決定一出臺，全省的家長們可就不幹了。大人不放假，孩子在家誰看着？撈着放假的人也未必都高興，許多老師就不贊成這一決定，他們認爲女王安葬的日子正是對學生進行歷史教育的好機會，高年級的學生還應該藉此對君主立憲制度進行獨立思考，放假豈不是白白浪費？
說到教育部門，安省就因爲教育廳長的一紙命令鬧得沸沸揚揚。女王逝世的消息剛一傳出，約克區地區學校理事會就給下屬學校發出通知，建議老師們在教學活動中低調處理這一新聞，不要主動在課堂上回顧女王生平，也不要引導學生展開紀念活動。這是因爲約克區人口構成複雜，學校裏移民和來自移民家庭的學生人數甚至超過非移民學生。不同文化背景的學生及其家庭很可能對女王有着不同的認知，對英國的殖民歷史、對加拿大歷史中的黑暗面可能有着切身的負面體會。出於對學生的尊重，地區學校理事會給出了這樣的建議。
沒想到幾天之後安省教育廳長卻發出通告，要求全省中小學都必須在女王葬禮這天紀念女王、緬懷她的一生。這位廳長大人還特別要求全省所有學校理事會都必須照此執行，包括先前已經決定低調處理的約克區。於是輿論譁然。
反對的意見主要有幾種。約克區地區學校理事會作爲當事人自然首當其衝，發表聲明，再次闡述低調處理這一決定背後的考慮，當然也表示他們將不得不按照教育廳的要求執行，對學校和老師出爾反爾。
一位高中教師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旗幟鮮明地反對教育廳的命令。她說，教師受到的專業訓練中始終強調要把學生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地區教育理事會是由教師組成的，他們理解這一點，因而做出了低調處理這一正確決定。而省教育廳長只是一個政客，不是教師，他不知道如何從學生的角度出發考慮問題。這位教師說，“學生”這個詞在廳長的通告中甚至只出現了一次，可見他的決定是如何之置學生於不顧。
社交媒體上還有許多教師留言，從技術角度對廳長這一命令的可行性提出質疑。他們說，要求老師引導學生紀念和討論女王不是不可以，但具體該怎麼做？各年級的教學大綱在哪裏？教學參考資料在哪裏？時間如此倉促，叫老師們如何備課？
我家小姑娘恰好是在約克區的公立學校就讀，正是因爲這些爭議，我很想知道她的老師究竟會怎樣跟這些二三年級的孩子討論女王去世這個話題。
放學時我迫不及待地問她：“今天你們看了女王葬禮嗎？”
“沒有。”小姑娘快速給出了否定的答案。因爲之前我們在家裏談論過這事，早上送她上學時她媽媽還跟她提過，所以小姑娘對我的問題倒是並不感到驚訝。
“那老師跟你們討論了女王去世的新聞嗎？”我又問。
“沒有。”
“你們同學之間相互討論過？”我還是不甘心。
“沒有。”三個回答一以貫之。
我啞然失笑。沒錯啊，在教育廳的行政命令和理事會給老師的建議之外還有第三個選項，那就是每位老師最終會按照自己的理解來組織教學，不管是命令還是建議，老師纔是擁有最後決定權和執行權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