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3丨我的日出就是這個樣子的

嚴明在《大國志》一書曾寫過這樣一句話:“我們的歷史文化和生存環境,是我的作品關注的核心”。這是嚴明用“我”去觀察“我們”的落腳之處。

當一個作爲單數的“我”面對作爲複數的“我們”時,嚴明在這個過程中看到了什麼呢?也許正如他自己陳述這一段經歷時,他將那些視若珍寶的證據編織起來之後,卻發現它更像是一首輓歌。《我愛這哭不出的浪漫》、《大國志》,以及新近的《昨天堂》便是這輓歌的歌詞本。我在此指的是嚴明的攝影圖文隨筆集,而非同名畫冊。如果想要了解嚴明如何用證據來標記一曲輓歌,最好還是按照他的攝影圖文隨筆集先後出版的順序去讀,儘管其中的重複不可避免。但惟有如此,才能更好的體會到嚴明口中所說的“我們的歷史文化和生存環境”。

我在2016年曾經寫下《我愛這哭不出的浪漫》一書的筆記,它是這樣的:

翻閱了在嚴明眼中的照片,的確,看似浪漫的圖片,讓人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文字能傳達的內容有限,一張圖傳遞的想象空間更大。當我們的視野被“主旋律”宣傳灌輸並以此成爲審美出發點時,一個頹敗、變形的世界是不能被接納的,十二種色彩中有一些色彩是不會出現的。

可還是有人會注意到這世上的邊角一隅,他喜歡那些殘缺的、不完整的、灰暗的景觀。他的眼睛永遠被這些景觀吸引。他總能看到審美被訓練之前存在的樣子-----柔弱的生命,肆意地掙扎和無奈的寂寞孤獨。就像嚴明拍攝的那張行走中米奇人偶的背影。那是一隻被放逐的米奇,走在它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在那張圖片中,這隻米奇不具備丁點的快樂元素,那背影孤單地要死。

如果仔細回想一下我們的日常,這樣的景象其實頻頻出現在我們的日常視野中。比如在火車站拖着行李箱一臉憨實的婦人向你伸着手說:“大哥,商量個事”。比如在夜晚喧鬧的城市廣場上所有的妖魔鬼怪傾巢而出,而你只能像寧採臣一樣驚慌失措地投奔自己的蘭若寺。

每個城鎮中一模一樣的中心廣場,巍峨的政府大樓和新的制服。沿路閒適的大媽舉起審視的眼神都有一樣的穿透力。從一個城鎮到另一個城鎮,好像是同一個城鎮用同一個面孔歡迎着不同的你而已。是的,很多我們以爲的浪漫,當再次去看的時候,我們的表情是凝固的,連活動的餘地都沒有!

這是我最初讀到《我愛這哭不出的浪漫》時的感受。我現在把它引用在此,除了必要的文字修訂之外,基本表達並無太多改變。如果說有什麼是我特別想改動的,那就是我想將上述文字中的“我們”替換成“我”-----我看到的和我想到的,就是我,用不着憑添一個複數人稱“我們”來掩飾自己的不足。

嚴明這樣說過《我愛這哭不出的浪漫》,“這本書是個機緣,如果可以,我願意心懷惴惴地說出來,無意告訴別人我走過了多少路,倒是可以讓人知曉我在每一個路口的徘徊,哪怕是讓人看看看這個不擅躲閃的人身上留下的所有車轍。”

閱讀攝影圖文隨筆集有一個直接的好處,就是大概能理解作者是如何發現和觀賞他的作品,以及他在作品中投射了多少劑量的自己。觀衆只是跟隨。

到了《大國志》和《昨天堂》先後推出後,我看得到的是嚴明口中的“眼前一亮”、“頭皮發麻”在我身上重演了一遍,儘管它的效果經由圖像的限制業已力道精準,但我還是願意在嚴明的圖片前凝視,並想象將那圖片放置在原先的取景框中,在它的旁邊和更遠處,還會有些什麼?

作爲觀衆而言,照片中顯示的遠方其實是自我預設,照片近在眼前,照片中的景象和場景無論發生過什麼,或正在發生什麼,都與觀衆並無直接的關係。觀衆在圖像中看到的是作者的情緒和視覺與自己的視覺與情緒的互相攪動,作者位於照片所代表的縱深遠方,觀衆只是在照片的近前,並在視覺被打開的瞬間,在自己的腦海中迅速搜索類似的場景,換成稍微科學一點的解釋就是----觀衆只能看懂自己曾經見過的景象。與圖像作品產生的共鳴,其實是觀衆喚醒自己的記憶存儲時極少數的成功案例。我不知道的是,嚴明是否也會這樣設想他的觀衆。


攝影師每一次按動快門,都是在跟過去告別。每一個鏡頭中鎖定的是剛剛過去的這個時間,剛剛過去的那個情景,在眼神與手指顫動之際,圖像記錄了攝影者的思考和觀看。例如在那張《風化佛》的照片中,我想嚴明一定不是第一個注意到這座已經風化了的佛像的人,這座雕刻在崖壁上的石刻造像慢慢消失在山風裏,漸漸地沒有了面目,但它無意中把時間和自然給留了下來。或許再用不了很長的時間,這尊已經風化了的佛像就會徹底消失在了山崖之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凹陷痕跡,但我不能說它不曾存在過。它實實在在時,沐風櫛雨,在一千年間見過的衆生超過我和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在這尊佛像迴歸它的本質之前,嚴明讓觀衆藉助他的眼睛和視野見到它,看到一尊慈悲不會因時間和處境的改變而枯萎。如果說從《我愛這哭不出的浪漫》到《大國志》,再到《昨天堂》中的作者嚴明有什麼變化的話,也許還是這句話------他的慈悲也沒有因時間和處境的改變而枯萎。

在《黑客帝國》中有句臺詞是這樣說的:“不要試圖彎曲湯匙。那是不可能的。你只能試着去理解一件事實。湯匙不存在,你會發覺被彎曲的不是湯匙,那只是你自己”。這段話可作爲理解嚴明攝影作品的一個註腳。那些黑白色、不唯美,甚至有些單調的圖像都是存在過的事實。在觀看這些作品時,我和你,不要試圖彎曲。

嚴明在面對他所遇見的”彎曲“時是這樣理解自己的------我的日出就是這樣子的。一個星球在我面前升起,它不是爲了某一種所謂的美的定義而來。有黑暗就有光亮,它就是一種突破,就是一種躍升,它就是我一個人的暗潮洶湧。

”一個人的暗潮洶湧“,說得真好。每個人,似乎都有這樣的時刻,無論它何時發生,暗暗地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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