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7丨不能自安

李慶西在《三國如何演義》一書中評論司馬懿時,用了“謹慎”二字。此“謹慎”多表現在司馬懿個人行事上。在“謹慎”的背後,隱忍纔是司馬懿的真功夫。在《晉書 宣帝紀》中有這樣的記載:

帝(司馬懿)內忌外寬,猜忌多權變。魏武(曹操)察帝有雄豪志,聞有狼顧相,欲驗之。乃召使前行,令反顧,面正向而身不動。又嘗夢三馬同食一槽,甚惡焉。因謂太子(曹丕)曰:“司馬懿非人臣也,必預汝家事。”太子素與帝(司馬懿)善,每相全佑,故免。帝(司馬懿)於是勤於吏職,夜以忘寢,至於芻牧之間,悉皆臨履,於是魏武意遂安。

在曹操麾下時,司馬懿還只是一個小吏。但在曹操眼中,這個下屬讓他不能安。相比“雄豪志”,“狼顧相”更讓曹操生疑。於是曹操安排了一次會面。“狼顧相”指的是瞻前顧後,夾起尾巴做人,內心卻是餓狼般的飢渴。司馬懿可能在這次會面中沒想到的是,曹操在此次會面中要看的不是他的“雄豪志”,而是他的“狼顧鷹視”之相。在曹操的灼灼注視下,司馬懿是否有意識到這一點呢?

司馬懿的後續反應,就是讓曹操安心,於是乎“勤於吏職,夜以忘寢,至於芻牧之間,悉皆臨履。”只有讓曹操自安下來,自己也才能自安。在曹操把漢室攥在手裏的時代,幾乎看不到司馬懿。司馬懿最初只是丞相府衙署佐官,與他一同在相府掾佐的還有崔琰和毛玠,在性忌和峻刻的曹操手下,崔琰和毛玠先後被賜死,被黜免。司馬懿的謹慎是有由來的。

在曹丕死後,司馬懿纔算是真正嶄露頭角。但他的選擇是遠離權力中心。“時雍、涼二州缺人把守,司馬懿上表乞守西涼等處。曹睿從之,遂封懿提督雍、涼等處兵馬,領詔去訖。”如果對三國故事比較熟悉的話,董卓、李傕和郭汜等人就是從涼州一路過來犯長安的。現在換成了司馬懿經營雍、涼二州。司馬懿通過自己的離開,換來了曹睿的自安。

但司馬懿在雍、涼二州的坐大,又引起了曹氏宗族的不自安。曹氏宗族的種種不自安又帶動了司馬懿的不自安。司馬懿的謹慎和隱忍不過是求得自安而已。所以在《三國演義》中,司馬懿與諸葛亮之間的種種對抗,我們能隱隱看到司馬懿背後來自曹氏宗族的壓力。在諸葛亮這一勁敵身歿之後,司馬懿與曹氏宗族之間的緊張又愈發明顯起來,而其結果便是司馬懿和曹氏宗族皆不能自安。王夫之在《讀通鑑論》中說:漢亡於宦官外戚之交橫,曹氏初立,即制宦者官不得過諸署令,黃初三年,又制後家不得輔政,皆鑑漢所自亡而懲之也。然不再世,而國又奪於權臣。曹魏出自權臣,但曹魏沒有料到的是他的大敵還是來自權臣。

而這一切的動機落實在個人身上時,不過是“士困於廷,而衣冠不能自安”。(王夫之 《讀通鑑論》)


從三國時代初期的羣雄並起,一直到司馬懿除掉曹爽,並剪滅曹氏宗族的枝蔓。“不能自安”這四個字是不是可以看作三國時代各人物的精神狀態呢?-----精神上普遍的不安寧。而這種不安寧,延續到晉朝都未能獲得一種長久的平和。正如後世有人指出《世說新語》一書乃是“不安之書”。既然生命有朝不保夕之感,那麼就在活着的時候,絢麗一些。

不過我覺得在三國故事中,最“不能自安”的人不是蜂擁而起的羣雄,而是漢獻帝。從現實的角度來看,漢獻帝是作爲“人質”過了一生。他能活着,僅僅是因爲他的名號。在許多解讀三國的故事中,漢獻帝是一個被完全忽略的角色。哪怕”匡扶漢室”這樣的口號是有一個明確的目標人物。但實際上,“匡扶漢室”的口號與漢獻帝之間並無直接聯繫。漢獻帝的任務只是活着,除此之外,他什麼都不能做,什麼也不能做。在三國時代的英雄故事中,漢獻帝作爲其中一個當事人,他知道多少外面天翻地覆的事呢?如果說在三國故事中,其他人物的“不能自安”還有揣測的意味,那麼,漢獻帝的“不能自安”則是明確的。在《三國演義》中設定的類型人物中,像劉備、曹操、袁紹、呂布、關羽、張飛、周瑜、諸葛亮、司馬懿這些人,都有着極富審美內涵的複雜性格,他們也不會以單一的性格出現在讀者面前。但唯獨漢獻帝不同,他由頭到尾都是“不能自己”,更遑論“不能自安”。

在三國故事演繹和推動的過程中,很少提及人物動機這回事。在這裏我不想說什麼君臣大義之類的大話和套詞。從司馬懿故事中總結出來的“不能自安”這四個字,我覺得可以作爲貫穿整個三國故事中的動機之一,更爲重要的是,這個動機純屬與個人有關。在“不能自安”的驅動之下,權謀、反叛、謀略、巧取、智奪這些精彩片段就有了合理的解釋。在三國故事中人來人往,奔走聚散,最初的動機的可能就是這種“不能自安”的惶惶,而爲了得到“自安”,每一個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來尋求。

歷史的齒輪一旦開始轉動,就會互相咬合和齧合。在“自安”和“不能自安”中找到自己與時代的相處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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