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下)

蘇東坡命運多劫、仕途顛簸,從1079年烏臺詩案貶謫黃州,掛名的團練副使,實爲罪臣,但因皇太后的器重和恩典,他又得以再次回到京城爲朝廷效命。

這一前一後的際遇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所以,他更是決心以“獨立不倚,知無不言”的精神來報答朝廷的恩賜。

他二下杭州之時,雖然懷着失意悲涼,但也夾帶了擺脫政治鬥爭的輕鬆。作爲一名有着敏銳眼光又有睿智手段的開明政治家,二次在杭的五年,他實現了自己少年時致君堯舜的理想,不僅熨平了心靈的創傷,也成就了政治和文學上的豐功偉績,這是他自己的幸運,也是杭州與杭州人民的幸運。

然而,一波未平,又起一波。

就在他繼續雄才韜略一心一意造福於民之時,倒黴的事情又發生了。

1093年,對於蘇東坡極有影響力的兩個女人-妻子王閏之及高太后先後去世。

閏之是一名端莊賢德的女子,性格內向,溫柔善良,她陪伴蘇東坡的時間最長,不僅爲他生了兩個兒子-蘇迨和蘇過,帶大他與前妻生的大兒子蘇邁,還陪伴他一起渡過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階段,在他的官海沉浮中與之同甘共苦。在黃州最困苦的時期,兩人一起採摘野菜、赤腳耕田,她爲蘇東坡帶來了很多生活的樂趣。 這個善始善終的女人的離世,令蘇東坡肝腸寸斷、痛不欲生,他爲她抒寫祭文:“旅殯國門,我少實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嗚呼哀哉!”

1093年9月,高太后去世。

蘇東坡再度回京,是高太后的指令,她一旦離世,代表他站錯隊了。

高太后去世以後,哲宗皇帝親政,宰相章惇輔佐。那時的哲宗只不過經驗尚淺的十八歲的小青年而已,而章惇老奸世滑、心狠手辣。

一個老陰謀家糊弄一個十八歲的小年輕,實在是易於股掌。

章惇,在年輕時,實則與蘇東坡是親密的好友,兩人曾一起冒險到高山上游玩。高山上有一道懸崖,極爲深壑狹窄。玩命的年輕人提議越過懸崖到對面刻個字。但蘇東坡並沒有跨過險惡的山澗,他擔心有生命危險,然而章惇卻天不怕地不怕,爲了到懸崖那頭,他扳倒一塊木頭橫跨在山澗上,攀爬過去,得意洋洋地在岩石刻下了“章惇蘇軾到此一遊”幾個大字。

有着預言家的獨到眼光的蘇東坡,在那個時候就已經看出來了,章惇以後一定會殺人。因爲,懸崖刻字一事就能得出結論:一個連自己生命都不顧及的人,又怎麼會在乎他人的性命呢?

果然,章惇上臺以後,自然飛揚跋扈,無所顧忌,爲了排除異黨,公報私仇,他提了三條惡毒的建議:第一條,不要將高太后與先帝合葬在一起;第二、將司馬光的墓揭開,開棺鞭屍;第三、流放蘇東坡到嶺南(今廣東惠州)。

哲宗仁義忠厚,心思單純,除了在第一條上堅定了自己的立場外,其它兩條,均因奸臣的威逼利誘、妖言蠱惑,從而頭腦失衡,照做了。

就在1094年6月,哲宗下達聖旨,將蘇東坡貶至嶺南。那一年,他已經五十八歲了。

在未去嶺南之前,人們都說,那兒是一片未開化的蠻荒之地,氣候炎熱,到處瀰漫着瘴氣,並給那個地方封一個不好聽的別稱:瘴癘之地。

但蘇東坡,就是樂觀到無言以表、無藥可救,他不以再次被貶而憂傷悲苦,不以生活之苦而不勝其苦,相反,他大義凜然,化苦爲樂,心胸寬廣,海納百川,在由北到南的行船之上,一路跋山涉水,觀賞清澈之江水順流而下,領略到大自然的美好景色,他很快便調整好了心態。

由北向南,一路奔波,蘇東坡一家十幾口人,歷時四個多月,終於安全抵達惠州。

那一天,嶺南地區天氣晴朗,陽光普照。時候雖然是深秋,但氣候宜人,不冷不熱,並不像時人口中談論的那樣,盡是荒蠻和瘴癘,這也許與他的心態有關。

惠州歷代就是惠民之州,人們祟文厚德,敬業樂羣,而且對蘇東坡的大名並不陌生,聽說他要到來,早早就有老百姓在岸邊等候,人們用友好的目光望着他,善意地向他問好,他倍受感動,頓時熱淚盈眶,一首新詩《十月二日到惠州》脫口而出:

“彷彿曾遊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吏民驚怪坐何事,父老相攜迎此翁。”

因此,他到了惠州後,對這個地方也毫無陌生之感,而嶺南子民又是如此的友好與親善,不多久,這個受人尊重與愛戴的“老翁”又與惠州老百姓打成了一片。

在惠州,他又爲惠州人民做了很多實事。

在一次閒逛中,發現郊外的荒地上有許多未埋的屍骸,讓人一見不寒而慄,生性溫良的蘇東坡一看到這裏,心裏極爲不安,當即,他找到當地太守詹範商議,於是籌集到了經費,修建了叢冢,讓死者能夠入土爲安。

又有一年夏天,羅浮山道士鄧守安向蘇東坡談起,有廣州市民因飲用鹹苦的井水而得瘧疾,從而死傷無數之時,蘇東坡聽後憂心如焚。人命關天,沒有時間猶豫,他當機立斷即刻投入行動,自己親自設計供水方案,並請願廣州太守,啓用鄧守安協助主持“修水”一事,將蒲澗山滴水巖上的泉水引流入城。

純淨生活水的到來,又讓廣州子民獲得了新生,從此,瘧疾銷聲匿跡,廣州城一片祥和與安逸。

此外,他還在惠州發明了殃馬,有了這個東西的協助,老百姓耕田的時候不會那麼累;他還請願上級,減免當地市民的苛捐雜稅;又與民工爲伍,親自築新堤和新橋。

很快,他又在這個新的地方植入了新的影響力。

但是不幸又接着發生了。

就在1095年7月,蘇東坡最小的老婆朝雲因染上瘧疾而去世,享年僅34歲。她一生與蘇東坡相伴了二十二年。

朝雲,是蘇東坡第一次調到杭州時遇到的一位歌女。

那一次,他與幾位文友在西湖的一家酒樓上飲酒,聽到了一個小姑娘的悠揚的歌聲,這個小姑娘就是朝雲,時年十二歲。雖然她是一名混跡煙塵的歌女,但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清新淡雅的氣質,並且,她還生得俊俏嫵媚,歌聲又是如此清脆美妙,蘇東坡爲之心動,便將她贖走,做了自家的丫環。等到女孩兒長到十八歲,丫環升格成爲小妾。

兩人之間的感情也是非常深厚的,因爲朝雲天姿聰慧,善解人意,還很幽默,跟蘇東坡情投意合,她非常懂東坡的心思。

有一次晚飯後,全家人都吃飽了飯,蘇東坡心情舒爽,一邊拍着肚皮,一邊問三個兒子:“你們各自說說,爹爹的肚子裏面有什麼?”孩子衆說紛紜,有的說是學問,有的說是詩文,有的說是才華,蘇東坡都不滿意,這時朝雲剛好聽見了,她帶點戲謔輕輕說道:“那是一肚子不合時宜。”

這個“不合時宜”真是表達得格外相宜,一下子擊中東坡的心裏。

其時,他有關於西湖那首傳誦千古的名詩“欲把西湖比西子,濃抹淡妝總相宜”,正是描寫朝雲的。由此可以推斷,蘇東坡不失爲一個多情花心蘿蔔種子,似乎是:自古文人皆風流,不風流幾把,如何能寫出醉人心脾的詩詞?!一個三十八歲的中年男子,看上一個十二歲的豆蔻小女子,一見鍾情的赫然過界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只可惜,紅顏薄命,多舛的蘇東坡在年邁之年,又親手送走了最後一個與自己惜惜相依的女人。

禍不單行的是,沒過多久,他出的一首新詩:“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又傳到了京城。章惇收到了這首詩,火冒三丈,認爲蘇東坡是故意跟自己叫板,又在哲宗皇帝那裏一番妖言惑衆,爲避免他謀反,打擊他的銳氣,要將他重新發配到更偏遠的地方。

蘇東坡人生的最後一個驛站,正是海南。

章惇爲什麼要將他貶到海南呢?因爲海南有一個別稱叫儋,而東坡的字叫子瞻,兩字讀起來諧音,章惇的意思,就是要將蘇東坡趕到那裏去送死。

當初把他發配到惠州,目的也是要東坡死。但是多次的坎坷,他卻傲然而活。

這個天生樂觀的豪放派,遇到諸多困難,始終篤定堅強,在黃州過得悠哉遊哉,在惠州又能過得瀟灑自在,不管到哪裏,都能自如散發自己獨特的光彩,這真叫人莫名驚駭!現在,我再把你流放到大海那頭去,讓你有家回不來,讓你有情隔着海。來呀,你狂妄呀,我看你這回還怎麼得瑟得起來?!

試問這一回,我們風流倜儻、兩袖清風、一身傲骨、一臉淡然的蘇翁還得瑟得起來嗎?

那還真說不定,儘管,南下海南時,他已六十一歲高齡。

不過,開始時,情況確實不容樂觀,第一,蘇東坡已到花甲之年,身體狀況在走下坡路;第二、疼愛自己的妻妾已經全部離世,身邊沒有一個細心體貼照顧自己的女人,確實多行不便;第三、海南究竟如何,是個天大的未知數,縱使最好的心態,遠行過海,其中的艱辛與坎坷也能想象得出來。

所以,此行,他是哭着與家人和朋友告別的,他把家眷留在惠州,只帶着小兒子蘇過一起出海。在這裏,他也與弟弟蘇轍見了最後一面。因爲那時,蘇轍受他的牽連,被貶到雷州。也就在1097年的5月,老兄弟倆相約在廣西的滕州匯合,弟弟要送兄長出海。這一趟旅程,弟弟足足陪伴哥哥走了一個月,最後於6月的一天在海濱訣別。

海南人實在是非常幸運,迎來了這位曠士英才。這也許就是命運,是上天要指派這位文曲星到海南去開發文化的。

雖然起初,蘇東坡的心情確實不好,但是“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很快衝出他的胸膛。他不僅慢慢自愈了自己內傷,對於眼之所見海南人民的窮苦,他又開始親爲擔當了。他先是爲瓊州人民開鑿了乾淨清甜井水;又帶領儋州子民上山採藥;他還自學醫術,爲當地人民治病去痛;爲了解決不寫字的“騷癢難受”,他又自燒木取墨汁用來寫字寫詩,並將“燒炭”這一技術傳授給當地老百姓。

這個自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院乞兒”的老頑童,在以一種你無法想象的超強適應力“混跡”於海南村民圈之後,他不僅養了一條名叫“烏嘴”的大狗,牽着他悠閒自得在村落間走來走去,跟人講故事說笑,將北宋先進文化以不經意的閒聊胡扯灌輸到愚鈍無知的野婦村氓中,他還在郊外的海濱上,像哥倫布第一次渡海發現新大陸一般,他發現併發明瞭一款絕色美食-烤生蠔。

這個“新大陸”的發現,令他興奮異常,蠔之美味徹底捕獲了這個一流吃貨的冥頑不化的老童心,得意之餘,又寫下名篇《食蠔》:

“肉與漿入酒並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又取其大者,炙熟,正爾啖嚼。每戒過子慎勿說,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爲東坡所爲,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

生蠔是如此美味呀,怎麼能夠讓叔黨士大夫們知道呢,子過,你千萬要保密,要是那些個北方君子知道此地有如此野味,都爭相求貶到海南,把我美食分走了,那可怎麼成呢?

這種豁達坦然的心氣,面對險象而不屈,反而平復心態,笑迎挑戰;這種苦中作樂的精神,一生輾轉,久經捉弄與鞭韃,哪怕再苦也不忘玩幾把幽默;即使一窮二白,也能自帶光彩,即使遠渡過海,也能苦盡甘來,古往今來,怕惟有他蘇大學士,才具備這樣的情懷吧!

算起來,海南這個地方也不賴,這地的子民對他也格外愛戴,想想他自己,制制墨,寫寫詩,採點果子,種點小菜,沒事幹了,去跟海南村民講講書文,或躲在茅屋裏寫詩給長子蘇邁,還是滿逍遙自在的,雖然天氣是熱了點。

可是怡然自得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兩年之後,1100年,京城又一次傳來噩耗,哲宗皇帝駕崩了。

哲宗離世,其弟徽宗繼位,宋徽宗選高俅爲宰相。

高俅在以前本是蘇東坡屬下的一名小官員,他本身也很有才華,年輕時很受蘇東坡器重,雖然後期因管理宋朝禁軍,從而在間接上將宋朝送上滅亡之路,但他還算得上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他一直念念不忘蘇東坡對他的恩情,在他貶謫期間,多次拜訪,併爲他的子孫贈予金銀財物,幫助他們渡過難關。

高俅輔佐宋徽宗,這次皇帝下旨將蘇東坡大赦,並調往廉州,復任朝奉郎。

就在1101年夏季,他離開海南,與相約已久的好友米芾一道乘船遊太湖。

但盛夏之日,湖上熱氣蒸騰,天氣確實非常的炎熱。兩個好友多年不見,他又難抵這股雅興,興致高漲之時,開懷納涼,暢飲冰水,當天晚上就開始拉肚子。第二天,已經全身乏力,他沒有把這次痢疾當回事,而是像放往常一樣繼續服用自制的溫補藥物。到了第三天,米芾又設酒宴盛情招待他,這次酒後,更是胸膈作脹,繼而高燒不退,病情越來越重。

第四天早晨醒來,牙根出血,依然渾身疲乏。但他自己頭腦還非常清醒,他知道,這場病來自於熱毒,當時就有很多人得這種病死去。

數日後,他到達了常州,此時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他只有上書朝廷,准許他退休。在最後時光裏好友至交陳世雄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給他帶來食物和點心,陪他在病牀上聊天。兩個老友開心之時,蘇東坡還把自己寫的手稿拿出來給錢氏看,邊看邊笑,氣氛甚是融洽。

但即使如此,蘇東坡也沒有好轉起來的跡象。

錢世雄見好友無藥可救,心裏非常沉重,情急之中,從別的朋友那裏弄來一副“神藥”,勸阻東坡一試,但他拒絕服用。

7月18日,他將三個兒子叫到自己牀前,告訴他們道,自己平生未行惡事,死後也定不會進地獄,請兒子們不用擔心他,不必過於悲傷。並囑咐兒子們,讓他們的叔叔也就是蘇轍爲他寫墓誌銘,並要求與妻子王閏之一起合葬在嵩山山路上。

閏之,蘇東坡的第二任妻子,在離世後,就葬在河南郟縣的嵩山上。

他沒有要求回眉州,他不想再回到那個古老的地方,那兒似乎已遙遠,他要和自己的弟弟在一起。因爲河南的郟縣,就是蘇轍的家。

7月25日,康復已然無望,他在杭州的另一個好友維林方丈,也一直陪伴他到生命終結。

26日,他還寫了最後一首詩。

28日,迅速衰弱,他的聽力和視力已基本喪失,他不能坐起來,只能躺着,他的呼吸已經氣短,根據風俗,家人在他的鼻尖上放一塊棉花,以便能看出他的氣流。

這時,全家人都守在牀邊,維林方丈附在他的耳邊,用儘可能他能聽得到的聲音跟他說話:

“現在,你可以想象西天的極樂世界。”

蘇東坡用極低的齒音迴應:“西天也許有,但空想前往,又有何用?”

好友錢世雄站在一旁,勸解蘇東坡說:

“現在你最好還是做儒思想啊!”

他說了最後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話:“勉強想就錯了!”

是的,佛家講究的本就是因果,所謂的菩薩畏因,衆生畏果,指的就是:擁有菩薩心腸的菩薩一定不會做壞事,所以菩薩追究的是事物的因,而衆生凡子,因爲多有惡人在,他們行惡後肯定會擔心死後遭報應。

這就是蘇東坡對佛教的理解。而他確實一輩子未曾行過惡,相反,他是一個大善人。

兒子蘇邁向前一步,請示父親最後的遺教,但蘇東坡一語未發。他的浩然之氣已經用盡,就這樣去了。

人的生火也就是心靈的生火,這種力量形成人的事業、人品、由生活中遭遇而顯示其形態,這就是浩然之氣。正如蘇東坡當年在《潮州韓公文廟碑》一文中所說的:“浩然之氣不依形而立,不恃離而行,不恃生而存,不隨死而亡。故在天爲星辰,在地爲河嶽,幽則爲鬼神,而明則復爲人。”

這,就是蘇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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