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場狂歡--《不可承受生命之輕》

什麼是愛?

詩性浪漫與慾望載體

性與愛一定是要聯繫在一起的嗎,在兩性關係中這似乎是一個恆久值得爭執的問題。人們總是很難在沒有愛的支撐下,對同一具軀體產生源源不斷的慾望。那爲什麼還會有相愛呢?什麼能夠保證相戀的雙方之間的忠誠?

柏拉圖曾提出古時候的一個人都是如今兩個人的概念,而神用利刃將所有人一劈兩半,自此,爲了尋找本應有的另外一半,人們開始左顧右盼,惶惶不可終日。

或許不管是靈與肉,總是要尋找其中的一部分填補空缺,所以書中的托馬斯一生都在與不同的女人糾纏,以彌補肉體的空虛,而他娶特麗莎爲妻,則是爲了靈魂的“同情”(通感)。

這樣的“同情”在文中被描述爲Es muss sein(非如此不可)的。

在中文的語系中,“同情”往往被視作不同層級間的情感,指對他人的苦難與遭遇表示理解,有一定的憐憫之意,然而“同情”的前提是“通感”,這種通感的具體表現就是移情。

人們在戀愛關係中往往通過約會來促進情感的交流,其本質仍然是通過相同的經歷過程,使戀愛雙方感受到類似的情感。而情感的相近讓人感受到親近感與私密性。類似的通感過程不僅僅在愛情中有所體現,在友情甚至親情中都可以同樣概括。

這樣的情境在人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有所體現——有共同“祕密”的孩子們之間往往關係更加密切。

文中將特麗莎比作順水而來的孩子,無所定居的孤兒形象激起了托馬斯的同情,當他將特麗莎的出現類比爲摩西與俄狄浦斯時,一種古希臘的詩性浪漫情懷便悄然生根,同情也因此向通感轉變。

也正是這種一半源於幻想的詩性浪漫,在托馬斯無法見到特麗莎時爲他是否回到後者身旁做出了決定性的判斷。

很少有人能夠達到數學意義上的純理性的美,但人們總是各有各的獨特,而種種獨特在一定的影響下被加以浪漫的幻想,人們也因此擁有了各式各樣的美。“情人眼裏出西施”也正是出於這種甚至有些誇張的浪漫想象。

托馬斯毫無疑問是愛着特麗莎的,但是在他的人生詞典中忠誠並沒有足夠的重量。

薩比娜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不管是漂亮的面孔,姣好的身材。她赤裸裸的性吸引力來自她的神祕,來自她飽經磨難的祖國,來自她暗含隱喻的畫作,來自她無法被束縛的背叛天性。她對性伴侶的選擇無關對方的地位身份,而僅僅是自身的主觀意願,她的離開也是出於同樣的緣由。

爲什麼不說是伴侶呢,因爲書中與薩比娜相關的兩個男人——托馬斯和弗蘭茨都是有婦之夫。在正常的價值觀看來,這樣的人物關係無疑是令人不齒的,但是又有幾個人真的敢說自己能夠完全控制住自身的慾望呢?

慾望是罪惡之源但同樣是天性使然。我們希望伴侶之間能夠保持忠誠,並儘可能的做到這一點,但是一切的前提都只是儘可能。

我們無法否認慾望的能力。

美國心理學家斯坦伯格曾提出愛情三要素的概念,認爲完美愛情需要激情、親密與承諾三者的缺一不可,但是實際上愛情並不是某種能夠用科學公式量化的因素,我們無法用理智來概括它具體是什麼。

就算一開始我提出“What is Love?”的疑問,書中也並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只是用書中四位主角的故事來提供另一種愛的可能性罷了。


什麼是(人的)存在? 

酒神式狂歡與虛弱型眩暈             

一個典型的哲學問題。什麼是存在?你感受到的就是存在嗎?

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或多或少的詢問自己類似的問題。     

就像特麗莎總是夢到的場景一樣: 她赤身裸體與一大羣裸身女人繞着游泳池行走,懸掛在圓形屋頂上籃子裏的托馬斯衝着她們吼叫,要她們唱歌、下跪。只要一個人跪得不好,他便朝她開槍。

昆德拉在文中解釋說與一羣女人一起裸身列隊行進的規定的意指:你的身體與別人的沒什麼兩樣,你沒有權利羞怯,沒有理由把那雷同千萬人的東西藏起來。而一同唱歌下跪的場景,則代表着她們不僅身體一致的卑微,連靈魂也一樣失去,然而她們不爲此感到羞怯,卻爲自己的無知與平庸而狂歡。

特蕾莎來到托馬斯的身旁,就是爲了擺脫這樣毫無存在價值的雷同,然而托馬斯在性方面的隨意,又讓她覺得自己回到了相似的地獄,一個所有軀體別無二致的地獄。

存在主義認爲,包括人的存在在內的所有的存在都是偶然的,是偶然發生的事物。即Einmal ist keinmal.一次不算數。人生是無法預料的,沒有彩排和預演,所以每一個當下所發生的,都是偶然的產物。

這樣的偶然中充滿着令人疑似發生的一切都是宿命的悲劇性美感。

人類社會歷史似乎總是受制於兩種基本的衝動:一是對個體內在情緒的抒發,即尼采所說的“酒神精神”;一是對外在理性所標畫的超越世界的追尋,即尼采所說的“日神精神”。

因爲認爲是崇高的、尊敬的,所以纔敢於放浪形骸。

這樣的說法看似矛盾,實際上卻是人們爲自身毫無道理的行爲尋找的最好的藉口。

這樣的狂歡本質上是虛無的,未必是出於快樂或者正面的情緒,有時候戰爭、瘟疫、末世來臨的既視感同樣給人帶來萬物皆虛幻的狂歡。

激烈的情緒帶來狂歡,而狂歡讓人從自身外感受到身內的存在。

以布拉格之春爲例,其背後的政治傾軋帶來滿目瘡痍,作爲受害者的捷克卻呈現出狂歡式的傾向。

“波西米亞的各城鎮貼滿了成千上萬的大字報,有諷刺的,有挖苦的,還有詩歌和漫畫,矛頭直指勃列日涅夫和他的軍隊,嘲笑他們像是一羣沒有文化的馬戲團小丑。小夥子們騎着摩托車揮舞着綁在長長的旗杆上的捷克國旗,圍着坦克車飛速疾馳,姑娘們則穿着短得不可思議的迷你裙,當着德國大兵的面,與素不相識的過路人接吻,故意刺激那些性飢渴的可憐蟲。”

由於“放棄抵抗”的決策,文中的捷克以近似迎接狂歡節的狀態度過了俄軍入侵的頭七天。

這七天里人們沉浸在一種與衆不同的體驗——虛弱——帶來的目眩神迷中。

危險還未完全降臨,戰爭在人們看來不過是新鮮有趣而刺激的演習,直到杜布切克以虛弱的聲音宣佈了妥協協議的簽訂,失去自主權的黑霧才逐漸瀰漫在布拉格城市上空。

作爲國家,捷克無疑是悲哀的,失去了主權的捷克人,無疑也是悲哀的。

而站在他國的角度來看,身處安逸巴黎的弗蘭茨正是因爲其故鄉的虛弱與悲哀而深深的愛上了薩比娜。因爲捷克境內的爭執、弱小、戰敗,是弱國,而法國的平和、安逸、強大。弗蘭茨以憐憫而新奇的角度看待薩比娜,又被她的堅強與神祕折服,一如她的故土。

本質上人們總是被“不同”的事物所吸引。如果一個人試圖在外界環境中尋找到存在,他需要讓自己不同,而試圖在內心尋找存在,他又需要對自身產生認同。

尼采提出的虛無主義中認爲人類的存在沒有意義,而作爲有獨立思想的人們又不甘心毫無意義的活着,因此存在主義提出了人需要尋找存在的意義的概念。

但不得不說的矛盾是,存在主義的前提就是承認世界的虛無。


什麼是存在之輕重?

沉重的輕

文中伊始就引入了尼采永恆輪迴學說——如果假設萬物是循環的,生命的每一秒鐘得無限重複,我們就會像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一樣被釘死在永恆上。因此永恆就是最沉重的負擔,而沒有重來的選項的我們,更多的是生活在虛無的輕中,“重”讓我們感受到自身的存在,“輕”讓我們拋下責任感受生命的甜美。

那麼,在有限的生活中,究竟應該選擇怎樣活着?

對於文中四人,較爲公認的說法是托馬斯與薩比娜選擇的是輕的生活方式,而特麗莎與弗蘭茨則在重負下前行。

假如我們擴大“狂歡”一詞的概念,將其定義爲某種有強烈情感波動的行爲,並假設通過狂歡能讓人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在東方的哲學思考中,人們追求永恆的生命,認爲生命越長可以做出越多的貢獻,生命也因此得以擁有更多的意義。從秦始皇遣派徐福帶領五百童男童女出海尋找仙山蓬萊,到唐玄宗輕信不老謠言服用含毒的丹藥,這些千古一帝的一生在他人看來本都已是極具意義,然而他們自身並不覺得滿足。

尋仙的過程在常人看來無疑是不被理解而耗費巨大的,這也是狂歡的一種。

這樣的狂歡大到戰爭爆發人命如螻蟻,小到一次誇獎一餐美食,那一刻人們感受不到自身的虛無,沉溺在這樣的行爲帶來的或快樂或痛苦的情感中。

Ecstasy(狂喜、忘形;無法自控的情緒)源自希臘字Ekstasis(站在自身之外),涉及一種奇怪的矛盾:當我們透過某些行爲使自己與身體緊緊相連時,我們也超脫了身體,同時體驗到一種沛然的無限感,感覺彷彿世界猛然洞開,而人暫時被釋放。

本身患有癲癇的杜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說《白癡》中,描述和諧與喜悅、逼真的聲音和色彩,以及活着的強烈感覺,並以此作爲書中角色Prince Myshkin發病的先兆。

“如果這是一種疾病,又有什麼要緊?”Myshkin問道。

因爲倘若“在發病之前最後的清醒時刻,他有時間保持清醒而且明白地對自己說‘是的,我可以將一生奉獻給這個片刻。’那麼這個片刻的存在,當然就讓一生都值得了。”

短暫的瘋狂可以讓人暫時性擺脫虛無,存在只是一個個片段式的瞬間,一切的意義都只在它發生的那一刻。

生命是一個在存在與虛無中不斷循環的過程——因爲虛無而(隨心所欲的)去做某事(狂歡式行爲),因爲這樣的事(強烈的情緒波動)感受到存在,此事結束後重新歸爲虛無的狀態。

在文中,性愛作爲行爲與情感兩方面的代表被提取,用以概括所有讓人擺脫虛無、感受到自身存在的方式。

但這樣擺脫虛無的前提是活着。人總是會被遺忘的,站在他人的視角審視自身,別人又是怎麼看待你的輕重呢?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在中國,我們往往將是否死得其所用以判斷一個人生命的價值。

昆德拉借薩比娜之口提出媚俗的概念,說媚俗是存在與遺忘間的中轉站。在他的筆下,媚俗無處不在,意指“重複了一千次的美”、“故作多情的集體謊言”。依照既定的條例生活的人們,聲稱自己是維持社會這臺機器運轉的一顆螺絲釘。實際上是被框定的自由人,以爲生活在烏托邦中,放棄了對身內身外的思考。

媚俗與從衆是類似的,其根源是對生命的絕對認同。媚俗是毫無目的的集體主義,是一種悄無聲息的洗腦。例如薩比娜的畫作被打上“爲自由而戰”的標籤,托馬斯的思考被篡改爲簡單粗暴的煽動性文章。昆德拉對此提出批判,卻也承認媚俗在人類社會中存在的必然。

或許我們可以對媚俗表示不齒,但最終仍要回到媚俗的烏托邦中去。

文章並沒有明確的說明支持或選擇哪一種觀點,只是將它全盤剖開。至於究竟孰輕孰重,仍然要看每個人自己的抉擇。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