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SHOMON《羅生門》 ——一座門,一個世界

瓢潑的傾盆大雨,破敗不堪的羅生門,壓抑陰暗的佈景氛圍,一個僧人,一個樵夫,一個剛好路過進門躲雨的庶人,在樵夫那“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奇怪的事情”的喃喃自語的絮叨聲中,拉開了敘事的多視角主觀構建講述式的序幕。樵夫自陳回憶到發現一個武士被殺死在樹林中,從而引出武士的妻子真砂,強盜多襄丸這兩個與案件有直接牽扯的當事人的主觀陳述;而在羅生門中避雨的僧人、樵夫與庶人又上演了另一出以案件事外人的身份從主觀個性出發來杴動劇情的對話與剖析。

這部由黑澤明執導於上個世紀50年代的黑白電影,以其步步爲營,懸念層層的敘事氛圍,簡單利落的人物角色分置和場景切換分配,以及多視角的主觀構架陳述,使得整部影片蘊涵了豐富而複雜的層次結構,成爲了影壇不朽的經典之作。

影片中最主要的展示基調是一種沉浸在自我氛圍中的申訴模式;自我申訴是每一個個體所擁有的權利,即便是這種申訴所隱含的實質性被證明是悖逆規律和事實的,但只要個體按照自己的特性和觀念來構築一種自我申訴的模式和氛圍,使自己能夠處於一種相對安穩和平衡的心理狀態,那麼這種申訴對個體來說就是有價值和意義的。影片中牽扯於案件之中的三個核心人物就是以這種自我模式的申訴來陳述案件的因果的,在影片構圖格局上,也是以每個申訴人面對鏡頭並佔據中心的主流地位,來直陳自己的敘述的。而僧人與樵夫作爲旁聽者卻總是退居畫面構圖的右下方次遠處,與中心申訴人構成一定的大小比例以及方位襯托,以此來構築出主要與次要,主觀與客觀的層次和強弱對比。

影片中對於武士被殺害案件的多角度主觀自我申訴,甚至包括武士的靈魂依附在靈媒身上的申訴,揭示了人性中的缺陷和弱點給人們帶來的潛在危機以及人與人之間信任感的岌岌可危,並以這種陰暗面來喚醒人們對自身人性的覺知與反思。

人在很大程度上活在自己構建的世界中。

因爲人的大腦記憶儲存庫中的信息總是以高度模糊化、概括化和去形象化的姿態被安置在它應該在的位置上。當人們被要求以連貫、完整和有邏輯的方式來再現某個情境和事件的時候,人的潛意識就會在不經意之間通過自啓動效應來捕捉大腦記憶儲存庫中的信息;而信息的模糊化、概括化和去形象化必定與重述情境和事件中必須伴隨有邏輯的連貫性和完整性,以及細節豐滿的形象化背道而馳,爲了使得重述更加符合它應該有的樣子,人們往往會在潛意識的催動之下重構一段記憶信息的編碼,或者加入本不該有的鉅細靡遺的生動細節。

在羅生門前,各人物對於事件的申訴即是對潛意識的直覺反應。在面對道德與倫理困境時,人總是會選擇最有利於自己脫困和獲益的方式,於是重構和再造就成了最佳的逆事實申訴途徑。內隱的心理過程和潛意識從來都不會爲人性的種種弱點而感到內疚,在人們將這些潛意識的啓動效應用外顯的方式表達出來時,一切都顯得理所當然。

我們生活在一個言語構建的社會中,言語是一種孕育了人類思維與意識的社會現象,人們用這種高度結構化的符號系統來進行思想的溝通和交流,所有人與人之間聯繫的活動幾乎都建立這種信號系統之上。然而人們思維的內隱性和複雜性決定了語言的可操作性以及與自身行爲的悖逆性。

通過流溢於言表的言語,人們敘述,交談,學習,然而很多時候,人們思維的真實性和人性深處的隱藏的弱點卻不會轉換成即便是最晦澀的言語表達,因此作爲所有人與人交際形式的中介言語便又異化爲掩飾與假設的技巧,掩飾自身人性的缺憾,假設自身的特性和行爲符合大衆的規範,正如影片中庶人說過的話,“每個人都在言說對自己有利的話”。

牽扯於武士被殺案件的三個當事人爲了擡高自身的人格,不惜以犧牲和詆譭對方的人格爲代價,包括被殺害的武士在內,甚至以靈魂附體的形式來言申自己的高尚武士精神;而在羅生門中的三個人之中,僧人一直是被作爲了一個帶有寓言性質的審視角色,當持有懷疑論精神的樵夫一再地追問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關係以及人性的謊言和虛僞時,以及具有陰暗心理的庶人一直以一種消極的態度來形容世界是地獄時,僧人都以一種證僞的辯論態度來緩解這兩個人的懷疑精神和陰暗心理。

在影片中,謊言,猜疑,虛僞,自私,這些所有人性的缺點都被劇中的幾個人物角色擴大化了,每個角色都可以成爲這些特徵的概括原型,高度抽象概括的人性弱點使得整個影片中的人物刻畫顯得凝練且有力。就像是宗教的神學思想中所提呈出的原罪,認爲人一出生便具有七種罪惡,這種罪惡是人性本質上的缺憾,雖然這種理論帶有太濃烈的主觀宗教色彩,但是人性中的缺憾面確實能夠或多或少的在每一個個體身上得到一些體現,但是由於社會文化的規範性和道德戒律的嚴苛性,這些缺憾只能以一種更隱祕的方式來表達或者是被遮蓋與掩飾。

影片中羅生門、山林以及糾察使署少數幾個場景的交替切換,屈指可數的七、八個登場人物的主觀言語陳述,扣人心絃的音樂彈奏製造的懸念氛圍與步步爲營的格調,使得這部雖然沒有眩目電腦技術與華麗情節鋪張的多層敘事作品顯得乾淨利落卻又複雜深沉。

影片最後,樵夫對抱着棄嬰的僧人提出自己願意撫養這個孩子,僧人似乎要喜極而泣,他終於感到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感又回來了,人並不是虛僞欺騙,自私自利的動物;雨已經漸漸停歇,樵夫從僧人懷中接過棄嬰,以一種淡然的表情踏出了羅生門。

雖然這被認爲是所有陰暗黑色基調中的一抹突現的亮色,但是通過人的言語來製造的所謂事實和承諾,又能夠在多大的程度上實現自身真理性的價值呢。

如果沒有樵夫最後的自我申訴,那麼案件是否將更撲朔迷離呢。如果牽扯於案件中的三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意念和觀點來陳述一種自我的真實感,那麼樵夫最後所陳述的案件因果是否就一定是事實呢。

虛僞,欺騙,猜忌,自私,人們極力想掩蓋這些自身人性的弱點和缺憾,反之如果在潛意識中這些弱點和缺憾都令人們感到微不足道,那麼世界將會變成一番什麼樣的景象呢;人們是應該掩蓋自身的人性缺憾,還是應該創建一種約定俗成的氛圍來接納所謂的人性陰暗面呢;或許這些都將能夠引起人們的深思以及對自身人性的追問與反思;甚或黑澤明還有更深邃的哲學見解和思辨。

羅生門裏的人性世界,還有待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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