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煙

他說距離回憶的初始已經過去十多年了,從徹底了結的那天算起也已過了七年。戀人會有七年之癢,心底的記憶也是。

他又說也許稱作“了結”並不恰當,但是用結束、終結之類的詞語同樣蹩腳,想想還是“了結”稍微貼切一些。了結的是一段感情,有些模糊和混亂的感情,沒有開始因此也就沒有結束,但是過程中實在糾纏不清。他也一直知道,這段感情故事更多的只是自己單方面的演繹,對方雖然時有迴應,但應是從未真正投入其中。

他這樣說着的時候,臉上顯示出的表情難以確切描述,混雜着酸楚、悵惘、苦澀,但又很快轉變爲輕鬆、淡然、愉悅。沉默片刻,他重又開口說道,不如我給你講講我的這個已經了結了的故事吧,就當是在它經歷七年之癢的時候給它撓一下,免得它耐不住寂寞去我的夢裏找麻煩。

故事要從十多年前的一個平安夜說起,那時我和她已經做了幾個月的同班同學了,但是因爲平常交際不多,彼此並不熟識。那個平安夜,班上一多半的同學聚在一起,在一個開在湖邊的卡拉OK通宵喝酒唱歌,當然我和她也在其中。

聚會剛一開始的時候,同學們都比較放不開,大家都還在互相推讓的時候,她就率先主動開唱了。當時她唱的具體是哪首歌我到現在已經記不清楚了,但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因爲她唱的是我整個中學時代都非常喜歡的一位歌手的歌,關鍵是她唱得實在好聽。

那個晚上,她總共唱了有五六首全是這位歌手的歌。因着這共同的喜好,我主動去跟她幹了好幾次杯。大家都玩得很盡興,十幾個同學全部喝得醉三倒四的。

大概凌晨三四點鐘的時候,看看其他同學都或醉或困得躺在沙發上睡着了,只剩下我和她兩個人,她在唱而我在聽。唱完這最後一首歌后,她無奈地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同學們,又看了看我,問我要不要一起出去到湖邊走走。

凌晨的湖邊極爲靜謐,深秋時分,氣溫有些低,兩個人不覺中一齊各自抱着雙臂上下摩挲起來。發現這小小的默契之後,我們相視一笑,但都沒有要回去屋裏的意思,繼續沿着湖邊慢慢走着。

走到一個小亭子的時候,她提議要休息一會兒,然後利落地從口袋裏掏出煙點上,在石凳上坐了下來。此前我從未見過任何一個女生抽菸的姿勢像她那樣好看,寥落中帶着灑脫,噴出的煙霧都好像是在表達着某種意念,令人着迷。我十多年的煙齡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兩個人在亭子裏坐了很長時間,有一搭沒一搭地隨意聊着天,抽光了她的大半包煙後,天色開始朦朧發亮。在起身回去跟其他同學會合的時候,她微笑着問我能不能給她一個同志間的擁抱,那時的我並未意識到,往後的幾年我都將迷失在這個當時並不經意的擁抱中。

此後的交集開始變得愈來愈多,一起抽菸,一起喝酒,一起唱歌,一起出遊……只要是稍帶娛樂性質的活動,都會湊在一起。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很放鬆,做什麼都可以隨心順意,不必刻意和勉強。

那時候周遭的同學、朋友都以爲我們已經在一起了,的確,就算很多真正在談戀愛的男女相處在一起的時間也未必有我們兩個多。但我們的相處輕鬆的同時又是剋制的,並沒有任何超過普通朋友的越矩行爲。

就這樣過了將近半年的時間,我們兩個人都非常默契的不去理會他人的猜測與調侃,只要當下是開心快樂的,其他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學期末尾的一次班級聚會上,氣氛十分熱烈濃郁。經過一年時間的相處,同學之間早已熟悉起來,加上酒精的刺激,聚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很多人就都已經坐不住了,端着酒杯到處暢聊敬酒,而她是其中最熱情活絡的一個。看着她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雖然酒量很好,但是腳步也很快就輕飄了起來,整個人搖搖晃晃的已經很難走出一條直線了。

我正在納悶她今天怎麼喝得這樣急的時候,無意中聽到了她的一個室友說的話,大意是:前男友每天晚上都會給她打電話,短則二三十分鐘,長的時候會打一兩個小時,大部分時間是前男友在講而她只是偶爾迴應一兩句,但是昨天晚上的一個多小時通話時間裏,她幾乎沒有停下過一直在講,到最後都進入了歇斯底里的狀態,電話掛掉了還在重複地罵着前男友混蛋。

我並不清楚關於她和她前男友的事情,她之前從未主動跟我提起過,而我也並沒有興趣打聽,只知道在我跟她熟識起來之前,他們就已經分了手。但當我聽到她室友的講述後,還是感到有些訝異的,我所不能理解的是,分了手竟然還可以這樣持續每天長時間的通話。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藕斷絲連吧,同時我也意識到了以往在晚上給她打電話時經常會佔線的原因。原來我們之間還遠未熟到無話不談的程度,我對於她的瞭解更多的只是浮於表面,並未走入她的內心。

不出意外的,她很快便喝得酩酊大醉,酒醉後還不肯回去休息,硬要我跟她換個安靜的地方繼續喝。我雖然感覺失望,但還是滿足了她的要求,帶她提前離開了班級的聚會。誰知剛一出門,她就像全身骨頭都軟了一樣差點直接癱倒在地上,幸虧我及時扶住了她。這一扶不要緊,她直接賴在了我身上,非要我揹着她走。

我心想,背就背吧,反正她那麼瘦小也沒多少重量,但是揹她起來的一瞬間我便後悔了,懷疑她剛剛喝下去的不是啤酒而是水銀。沒辦法,只能硬着頭皮先背一會兒了,而她倒是舒服了,才走了沒幾步便睡着了,我能清楚地聽到她因爲醉酒而變重了的呼吸聲音。

那天晚上我揹着她幾乎走遍了校園的每一條路,每當我覺得疲累停下腳步的時候,她便在後面哼哼着“你別停繼續走啊,你走啊”,而我以爲她已經醒了,再跟她說話的時候,她又什麼都不說了,能聽到的依然只有她的呼吸聲。

直到路過田徑場的時候,我因爲內急實在憋不住了,於是把她放下來靠坐在觀衆席上,自己找了個陰暗的角落趕緊解決了一下。等我回到她身邊的時候,剛一走近,就聽到她幽幽地說了句“你怎麼不走遠一點,都被我看到了”。

原來她果然早就醒了,說是想看看我能一直揹着她走多長時間,所以就沒有打擾我。我看着坐在黑暗中的她,覺得又好氣又好笑,而且突然覺得比揹着她的時候還累,於是就在她身邊也坐了下來。

我也不知道我們在田徑場坐了多長時間,只記得後來回去的時候,已經過了宿舍大樓的關門時間,我因爲敲門把已經進入夢鄉的宿管阿姨給吵了起來,被好一頓臭罵。

待在田徑場的時間裏,她把她和前男友的事情從頭到尾跟我詳細講述了一遍:兩人如何認識,怎樣在一起;在一起時多麼開心,異地後多麼想念;男的何時出軌,自己發現後有多痛苦;花了多長時間下定決心分手,分手後前男友怎麼死纏爛打求複合……

我在一開始時還偶爾迴應一下,後來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就只默默傾聽着,到最後好像已經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了。我感覺她只是需要在那裏一直不停地說着,而我有沒有聽明白甚至有沒有在聽其實都並不重要。

那天之後,我們互相之間就再沒有聯繫過,因爲很快到來的期末考試和考試後隨之而來的暑假,讓這樣的不聯繫看起來還比較正常。一直到假期結束,兩個人好像是突然從彼此的生活裏消失了一樣。

新學期的第一堂課結束後,剛回到宿舍,室友就湊到我的面前,別有意味地問我知不知道她和前男友複合了。說是課間的時候聽她的室友說的,開學的時候陪她一起來我們學校了,還請她們全宿舍的人一起吃了頓飯。不知道爲什麼,突然聽到這個消息的我一點也沒有感到吃驚,反而覺得輕鬆了不少。

她和前男友複合後,我也就從和她的二人組合中迴歸到了宿舍團隊,每天除了上課、睡覺之外,就是聚在一起看碟、打球、玩遊戲,直到有一天的課間休息時間。

那天我一個人在環形教學樓中間的花園裏找了個沒人的角落抽菸,纔剛點上就聽到後面一個熟悉的聲音說:給我也來一支吧,今天走得急忘帶了。

光聽聲音我也知道是她,不過我還是在使勁抽了一口煙後才慢慢地把頭轉了回去。透過在明亮的陽光中繚繞的煙霧,我看到她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站在那裏,但不知道爲什麼,我感覺她笑得有些勉強。

我什麼都沒說,遞給她一支菸並且幫她點上,在看到她久違了的抽菸姿勢之後,我突然明白爲什麼我會覺得她笑得勉強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是的,在暑假結束他們再度異地纔不到兩個月的時候,她的男友再次出軌了,而且是跟之前的同一個對象。那女的直接把兩個人的現場直播發了過來,說是自己爲了他什麼都做得出來,要她主動退出。

她用一支菸的時間告訴了我這些,掐滅菸頭的同時上課鈴也響了起來。所以我沒有來得及迴應她,只是沉默地跟在她的後面走進了教室。

後來我也沒再問她這件事情,一是我覺得這就好像是她的一個傷口,她肯定不希望有人去揭那還未痊癒的結痂;二是我確實也沒有多大的興趣,她跟另一個男人的事情與我無關,我重視的只是她這個人本身。

當然,我們的關係順理成章地又恢復到了她喝得爛醉的那天晚上之前的情形。爲此,很長一段時間內,宿舍的人每次在我和她一起出去的時候都會罵我重色輕友,而我從來都只是笑笑並不說什麼,因爲他們罵的是對的。

“故事聽到這裏,你可能會覺得有點俗套乏味,因爲連我這個講故事的人都開始有些不耐煩了。”他說完後摁熄了手中的煙,將蓋碗中的茶渣倒入垃圾桶,然後把蓋碗連同剛纔用過的杯子一起放到了茶洗裏面。

“茶淡了,換一泡新的給你嚐嚐,是朋友自己親手做的,剛剛寄過來,我還沒捨得喝呢。”他一邊說着,一邊已經燙好了要用的紫砂壺,然後從一個牛皮紙袋裏取出了新的茶葉放在裏面。

“嗯,看來朋友沒有吹牛,他做的這茶確實不錯。”水纔剛剛倒進茶壺裏,還沒有出湯,就聽他這樣說道。經他這麼一說,我也彷彿立馬就聞到了一股令人心曠神怡的蘭花香氣,沁人心脾。

“剛纔的故事我沒有辦法繼續講下去了,因爲之後的發展不過是前面情節的幾度循環,只是一次比一次令人失望和疲累罷了。說來慚愧,你知道我之前也跟你一樣,是一個靠講故事謀生的人,但時間太久沒有講過了,看來我已經忘記了該怎樣講好一個故事。”他說完後喝了一口剛剛泡出來的新茶,微笑着點了點頭,看來是茶的味道和香氣一樣令他滿意。

我看着沉浸在品茶當中的他,似乎對於沒有講完的故事一點也不感到遺憾。而正當我想開口表達我的遺憾時,他卻又接着說道:“我的故事後來是怎樣發展的其實並不重要,甚至是最開始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了的結局也是不重要的,我想作爲一個講故事的人,你應該明白。”

是啊,如果一個故事在講述之前就已經設定好了開頭和結局,那麼不管過程多麼曲折離奇,都還是可控的。我想我可以靠自己的想象去繼續講完他的故事,也可以改變他的故事走向,甚至可以連他的故事結局也一併改掉了。

而如果在我的講述下,最終完全變成了另外的一個故事,我想他也是不會介意的。畢竟在他向我講述的時候,可能就已經參雜了他的想象成分。人的記憶並不是完全可靠的。

“記憶要經過沉澱之後纔有味道,但是茶要趁熱喝哦。”他把我面前的茶杯又往我這邊推了推,可能是看到我好像有些出神,所以要把我給叫回到現實裏來。我喝完杯子裏的茶,一邊品味着茶湯的醇厚綿甜,一邊問他如果要給自己的故事取一個名字,會叫它什麼。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自己剛剛吐出的煙霧,略一沉思,然後回答道:“既然要取名字,那就取個裝模作樣一點的吧,就叫‘往事如煙’。”

說完後他拿起剛剛纔拆開的一包煙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後接着說道:“往事就像這裏面的煙,每一支看起來都是一模一樣的。每次回憶往事就像抽出其中的一支點上,煙抽完了回憶也就結束了。下次再點上另一支的時候,看起來好像並沒有什麼不一樣,但其實味道是有差別的。每一支菸都有每一支的味道,就像每一次回憶也都有每一次不同的味道。”

他這樣說着的時候,一直在看着空中飄浮裊繞的煙霧,不知道是不是也從其中看出了表達的某種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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