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半月

人說“傷春悲秋”,炎炎夏日,李易的內心竟生出絕望。是那種心死之哀。

連日高溫,剛喝下的一杯水立時就會轉變成汗液從毛孔裏再冒出來,整個人感覺快要熱化了。

現實沒有變好,但也並沒有變得更糟,樂觀來看,這已經是值得慶幸的事情了,但是李易就是樂觀不起來。還是出去走走吧,雖然室內有空調有風扇,但是總不能一直不見天日,想想自己都已經在屋裏躲避了有半個月了。

躲什麼呢?李易也沒有答案。雖然在這桑拿天只要一走到室外,身體立刻就會處於缺水狀態,但是這也實在構不成自己躲避的理由,出身汗還能排排毒呢,說不定能把自己體內的陰鬱毒素也一起排出來。

帽子、墨鏡,本來李易還想再打上一把太陽傘,但是轉念一想,自己出去不就是想曬曬太陽殺殺菌嘛,於是出門前把已經拿在手裏的傘又扔下了。走在烈日底下才幾分鐘,暴露出來的脖子和手臂就開始感覺火辣辣的了,李易心想:這哪是殺菌呀,分明就是受刑。

原本出門的時候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地,但是在天然大蒸籠裏溜達了一會兒之後,李易果斷改變了線路,向着黃河的方向走去。雖說是處於內陸地區吧,但怎麼能連一絲絲微風都沒有,空氣好像凝固了一樣,人在其中身上就像貼了一層膜,要了命了。李易摘下墨鏡朝着遠處望了望,熱浪滾滾,世界像是馬上就要自燃起來一樣。還是戴上吧,看了徒增內心炎熱感。

李易的家離黃河並不遠,平常去河邊散步,走個十幾分鍾也就到了。但是因爲剛纔一開始走的是相反的方向,使得距離一下子變成了兩倍,再加上頭頂上烤着一個熊熊火爐,實在走不快,越發顯得路長水遠。

路邊長了幾十年的大樹本來可以遮出一片蔭涼,偏偏要弄什麼統一規劃,把原本的大樹全部砍伐了,再栽上清一色的比拇指粗不了多少的小樹。這不是捨本逐末嘛,等到這些小樹長到原來大樹的粗細,起到原來的效果,估計栽樹的人都快不在了。李易一邊走着一邊在心裏抱怨着,看着道路兩旁被烤得蔫頭耷腦的小樹苗,突然覺得它們可能都沒機會長成參天大樹。

感覺像是在茫茫大漠中行走了一整天,實際上這鋼筋水泥森林也並不比沙漠舒服多少。出門前還特意喝了一大杯水,但是別說那一杯水了,出的汗要是接起來估計得是李易一天的飲水量。好在虛脫之前,終於還是到達了河邊,再晚到一會兒可能就真的要跟黃河母親徹底訣別了。

河邊果然還是涼快許多,沿河的風光帶花草樹木比馬路上繁盛不說,湍急東流的河水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周邊的溫度,似乎感覺連凝固的空氣在這裏都有些液化了,流動過程中使人感受到涼風習習。

李易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想着河水應該是比較清涼的,先洗把臉再說吧。於是摘下墨鏡和帽子,在河邊蹲了下來,雙手捧起一捧水,還沒送到臉邊,就又無奈地把水從指縫間漏回到河裏了。河水太黃了,實在是不忍心往臉上送,李易打消了洗臉的念頭,只勉強洗了洗已經滿布小鹽粒的雙臂。往前走走再說吧,前面有一家朋友開的茶室,可以去那裏洗臉,順便蹭杯茶喝。


正好趕上是週末,又是午後最熱的時候,茶室裏納涼喝茶的人特別多,打麻將的、玩撲克的、純聊天的……偌大的茶室坐得滿滿當當的,李易走進去一看,連一個空閒的桌子都沒有。

“河邊的躺椅那兒有地方坐,你要喝什麼、吃什麼自己拿過去,這會兒有些忙,我先不管你了。”

李易聽到聲音回頭一看,朋友正端着一個大托盤朝自己走過來,托盤上放滿了剛剛沏好的大杯茶。

“要不要我給你幫忙呀?”

李易說着就要伸手過去接下朋友手上的托盤。

“別,越幫越忙。”

李易之前遇到朋友店裏生意好的時候也幫過忙,但總是把這一桌點的東西上到那一桌,又把那一桌的帳記到了這一桌,所以之後再怎麼忙,朋友也不敢讓李易插手了。

“不用算了。”

看到朋友閃過自己的手繞着自己走了過去,李易尷尬地把伸出去的手往外一攤,心想正好自己其實也沒什麼心情幫他幹活兒。走到茶水臺想泡杯茶端出去喝,沒想到正好趕上開水用完了,水壺裏正燒着的還沒開。於是乾脆把已經放了茶葉的杯子撂在了檯面上,轉身去冰箱裏拿了一罐啤酒出來,打開就仰頭喝了一大口,沁人心脾,直接從頭涼到了腳。

走出茶室,走過一條沿河小路,在緊挨着河堤邊沿的一塊空地上,放着一排十幾把躺椅。每兩把椅子之間放着一張小桌子,後面撐着一把剛好能把兩張躺椅覆蓋過來的遮陽傘。雖然茶室內已經人滿爲患,但是這一排躺椅上倒是一個人都沒有,大概是嫌河邊現在沒什麼風,而室內是有空調的。

李易拿着啤酒在最邊上的一張躺椅上坐了下來,黃河近在眼前,望着波濤洶涌的河水,腦海中突然閃現一句古詞: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腦子果然夠混亂,望着黃河怎麼會想起關於長江的詞句。李易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拿起啤酒又喝了一大口。

對面山上是一個公園,最高處一座古塔悠然矗立,是一座始建於元代的佛塔,後來坍塌過,明代又重建,清代也曾補舊增新。李易看着山頂的白塔,思緒飄到了不知道哪一個遠方,手中的啤酒很快就喝完了。

“幹嘛一個人喝悶酒。”

朋友把手裏拿着的一桶扎啤、兩個杯子和一盤鹽煮毛豆放到了小桌上,在李易旁邊的躺椅上坐了下來。

“你忙完了?”

李易看都沒看朋友一眼,拿起朋友已經打開的扎啤倒滿了兩個杯子,端起其中一杯與另一杯碰了碰,一口氣喝了大半杯。嚯,比剛纔灌裝的還要涼些。

“忙裏偷會兒閒,陪你喝點呀,看你一個人喝悶酒怪可憐的。”

朋友說完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因爲還要幹活兒,所以喝得比較少。

“不可憐,酒拿過來了,你可以去忙你的了。”

李易又端起杯子喝光了剩下的啤酒,再次把杯子倒滿。然後拿起一顆毛豆送到了嘴裏,故作嚴肅地看着朋友。

“雖然不要錢,你也悠着點喝呀,不然等下喝大了掉進黃河裏,我可沒功夫下去撈你。”

朋友笑嘻嘻地打趣李易,說完又喝了一小口啤酒。

“你就不能盼我點好的呀!”

毛豆味道不錯,李易整個連盤子端在了手裏,一顆接着一顆地往嘴裏送。

“你這段時間又去哪裏浪了?好像有大半個月沒有看到你,也沒聽到你的動靜了。”

自從天氣開始熱了起來,茶室的生意就一下子變得很忙碌,朋友間已經挺長時間沒有聚聚了。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在家裏閉關了,整整半個月沒有出門,吃喝全靠叫外賣。”

李易也沒有特意想着不出門,只是半個月時間裏一直沒有想着要出門,直到今天中午爲止。難道真的是在躲避什麼?躲避悶熱的天氣?躲避嘈雜的人羣?還是躲避悶熱天氣中置身嘈雜人羣的自己?不得而知,也懶得去想。

“練成什麼神功了?有沒有揮刀自宮?”

朋友壞壞地從上到下打量着李易,來來回回好幾遍,打量完後又喝了一小口啤酒。

“我哪裏捨得,我還等着你閨女長大後嫁給我呢。”

有一次李易在朋友家裏做客,飯後逗弄朋友上幼兒園的小女兒玩耍時,問她長大了想嫁一個什麼樣子的男生,小女孩兒認真思考了半天,最後回答說想嫁給李易叔叔,從此李易便經常以此來調侃朋友。

“那你可要注意保養好了,到時候我閨女要是嫌你老了,你可別來找我。”

朋友只比李易大一歲,如今朋友的女兒放完暑假就要上小學了,而李易自己的感情多年來一直不順。不知道是不是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最近兩年李易對自己的婚姻大事越來越不上心,一幫親朋好友乾着急也使不上什麼勁。

“放心好了,現下不是流行一句話嘛,‘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說的就是我。”

李易又跟朋友碰了碰杯,讓他大口點喝,不然冰鎮啤酒該喝成熱啤了。

“老闆,結賬。”

朋友的啤酒剛喝完,就有顧客喊着結賬,於是朋友讓李易慢慢喝着,自己起身又回茶室忙碌了。

朋友走後,李易一個人自斟自飲,喝得沒之前那麼快了,1.5L升裝的扎啤喝了大概有一個小時。喝酒的時候什麼都沒想,就只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河水和對面的青山古寺,河上有乘着汽艇嘯叫而過的興奮遊客,山上有扶老攜幼緩緩而上的溫馨家庭。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起風了,一陣陣地吹拂在臉上,着實舒心愜意。

李易回頭看了看,朋友依舊在裏面忙得團團轉,但臉上始終掛着由衷的笑容。有時候李易確實挺羨慕朋友的,賢惠的妻子,可愛的孩子,忙碌而踏實的工作,幸福的俗世生活。自己也曾朝着這樣的方向行進過,但是不行,就是無法堅持走下去,走了一段後只能回頭。

看看時間已經將近下午四點鐘了,李易決定也去對面爬爬山,雖然一直生活在附近,但上次爬到山頂上是什麼時候,已經不記得了。也沒跟朋友打招呼,李易直接起身離開了,等他忙完再說吧。


茶室離過河的鐵橋很近,李易慢慢在橋上踱着步,不時要繞開正在拍照的遊客,還替一對母女拍了張合照,聽口音應是江浙一帶的人。拍完照後李易忽然想到了上海的外白渡橋,以前曾經查閱過資料,兩座橋好像是同一年建成的,而且風格也很相似,大概因爲都是歐洲人設計建造的。

過了橋後,再通過一座過街天橋,就到了公園門口。進入公園,看到很多人正坐在庭廊下的長椅上休憩閒聊,李易沒有逗留,直接從右側的小路開始登山了。每走一段,都會路過一個景點,駐足觀望一會兒,順便歇口氣,李易覺得每次來都有不一樣的心境,在同一個地方看到的風景也彷彿產生了不小的差異。

在即將到達山頂的時候,朋友打來電話詢問身在何處,李易告訴朋友正在對面山上呢,朋友說虛驚一場還以爲真掉進了黃河裏,最後讓李易晚上到家裏去吃飯。掛掉電話後李易一口氣跑到了山頂,由上往下環視着黃河以及河對岸的繁華都市。雖然山上風比較大,比在河邊的時候更加涼爽,但是畢竟纔剛剛運動過,在陣陣涼風之下,額頭上還是流下了大顆大顆的汗滴。

李易這纔想起來,在河邊的時候洗臉不成,當時想着去朋友的茶室再洗,結果去了之後卻忘記了。當時也出了汗,但遠沒有現在出得多,卻比現在感覺熱了不知多少倍。不僅僅是現在溫度低了些和風力大了些的緣故,李易覺得更多的是心理方面的原因。

在家裏悶了半個月之後,出來走一走,與朋友簡單平常地聊聊天,面對黃河開懷暢飲,登高之後一覽衆小。不知不覺中,心境已然發生了轉變,就像半個月前突然把自己躲避在家裏一樣,半個月後又突然走了出來。而這半個月的躲避又何嘗不是一種出走,此時的豁然開朗又像是一種迴歸。

李易看着都市街道上人來車往,川流不息,像極了幾千年來源源不斷地奔流入海的黃河之水,永不停息。不管是出走半月還是半生,也不管這出走是何種形式,總有歸來的一天。李易想,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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