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滅(25)太平間

阿譜醒來,四周一片漆黑。

他發現自己被一條白布包裹得嚴嚴實實,像顆棕子,頭皮也火辣辣地疼。他從牀單裏掙脫出右手,摸了摸自己前額,又摸了摸後腦勺。頭頂上凸起了三個大包,手感粘滑,想必是頭頂滲出的鮮血。那一記紅色的旋風,在額前閃現,童護士長那張原本漂亮精緻的臉,扭曲變形。她該有多大的仇恨和慾望,單薄的身軀才能揚起那柄份量不輕的消防斧。他看到她卯起全身的勁,踮起腳,挺直腰桿,一股腦朝自己掄過來。

阿譜又突然記起了什麼,雙手攤開,懷裏的嬰兒卻早已不知所蹤。他坐起身,額頭卻“呯”地一下子撞到了類似鐵皮的硬壁,狹窄的空間“嗡嗡嗡”地作響。他伸手向四周摸去,一片冰涼。他意識到自己正置身於一個狹窄細長,密閉逼仄的鐵皮櫃裏,自己的身體就像一支鑲嵌在禮品盒裏的墨水鋼筆。頭頂有橫豎的光線從縫隙裏跑進來,那裏應該是櫃子進出口。他使盡全身力氣,雙手向腦後撐了又撐,櫃子卻紋絲不動。

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有人在哭泣。他聽到隔壁鐵櫃“嚯嚯”拉開的聲音,阿譜腦海裏立刻浮現出膠囊旅館的模樣,但他隨即否定了自己,有誰會願意委身於此,黑洞洞地不見一絲一毫光明,形如詐屍。他不覺悶熱起來,又聽見外面哭泣聲突然炸開了鍋,撕心裂肺,喊天喊地。

有工作人員腔調的聲音,大聲催促着說車來了,趕緊讓大爺先上車,車上有冰塊,這裏冷氣不足,人都快臭了。阿譜心裏“咯噔”了一下,全身直冒冷汗。又見櫃子縫隙抖抖索索塞進來一張名片,他趕緊從自己臉上拾起,藉着微弱的光線,上面寫着:

“孟婆殯儀館二十四小時竭誠爲您服務!”

阿譜渾身一下掉到冰窟窿裏。他拍打着鐵皮大聲叫喊,外面的哭喊聲戛然而止。

“有鬼!有鬼啊!”

工作人員腔調的聲音最先尖叫起來,驚慌失措的腳步聲迅速遠去。屋外頭急不可待響起了汽車引擎啓動的聲音,再隨之而來的是死一般的寂靜,竟無人敢再來。

彷彿天地之間只剩下了自己這個活物,阿譜感到既可悲又可笑。原來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死人,是被當成死人的活人。就這麼死去也好,六根清淨,至少是個全屍。他甚至想褪盡身上的衣物鞋襪,赤條條來,赤條條走。他又想起很久以前單身快活的日子,終日以狗爲伴,許願丁克一生。他深信衆生本就平等,救貓醫狗當仁不讓,勝造七級浮屠,今生再無他求,只願修來世。

直到有日,他在老臉寵物店,遇上阿蘭口中的那位風水師。風水師左觀其骨骼,右察其五行,便拉他去了店外。兩人立在路旁歪脖子芒果樹下,風水師苦口婆心地勸他,“烏鴉從你頭頂上飛過,都會“哇哇哇”地大叫幾聲”,他還說:“你既來人世間走一遭,結婚生子便是人生必經之路。不修今生,怎會有來世。”

他想想不無道理,姻緣天註定。不久之後,便遇上阿朱,沒認識幾天,倆人就去民政局辦了結婚手續。婚後卻發現,彼此生活興趣,工作爰好迥異。阿朱不喜歡貓狗,阿譜喜歡。阿譜不喜歡國外生活方式,阿朱喜歡。最終互派好人卡,閃電分手收場。雖說這段婚姻並不完美,但畢竟好聚好散,彼此無甚遺撼。

至於外貿店女人,老臉的寵物店就在她隔壁。阿譜隔三差五抱只流浪貓狗求醫問診,一來二去大家便熟絡了。外貿店女人經常依在寵物店門口,叩着瓜子對坐在店裏頭的阿蘭說道:

“我就喜歡他這股傻勁,菩薩心腸!”

阿譜不知不覺兩行清淚滾落,和她在一起的時間那麼短,卻又感覺那麼長。真的是菩薩心腸麼?他又想起自己雙手高高舉起雪亮的剔骨刀,狠狠地朝農場老闆碩大的頭顱紮下去的那一幕。

他下意識摸了一把褲兜,硬硬地還在。他掏出手機,又從上衣口袋夾出一枚小小的電話卡,小心翼翼地打開手機後蓋,對準縫隙裏的光,哆嗦哆嗦把電話卡插了進去,再穩穩地裝上電池。他摁開手機電源鍵,屏幕點亮了眼前的黑暗,竟有點刺眼。電池電量圖標在右上角閃爍着,只剩下最後一格電。

他縮着肩膀,翹起食指,“嗒嗒嗒………”地摁着外貿店女人的手機號碼。

“篤!篤!篤!”

腦後鐵皮竟有清脆的叩擊聲,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不想活了吧?!會把警察招來!”

阿譜頭皮發麻,趕緊掛機。“嘩嘩譁”,鐵櫃抖了抖,向腦後移動起來。他首先看到幾縷長髮,再看到了嘴角上的一顆痣。沒等鐵櫃完全停穩,他翻身起來,一躍而下。

阿譜站穩腳跟,轉身望去,靠牆一長溜不鏽鋼櫃,上中下各一層共三層,各個櫃面右上角有數字編號,中間有紅進綠退圓形按鈕。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沒錯!是膠囊旅館,不過是死人住的。

“貓女!你怎麼也在這?”

“不覺得這裏是最安全的地方麼?”

貓女拍了一下最靠裏面的一個儲屍櫃,他注意到上面的紅綠按鍵已經反裝到櫃子內側。

“我是怎麼到這裏來的?”阿譜摸了摸自己頭。他一說話腦袋就轟隆轟隆作響,像個破鑼似的。

“這個你要去問問咱們的童護士長。我看見她把你推了進來。”貓女一把搶過他的手機,又重啓了電源。

“快走!”她把手機扔回儲屍櫃。

阿譜又拿起手機,加上一句話:

“阿飛警官!童護士長偷走了嬰兒,她很危險!”

倆人一前一後,出門就是地下車庫。阿譜斷後,自覺腦後生風。回頭望去,只見門框上釘着一門牌:太平間。他大步流星趕上貓女,貓女回頭一笑:

“怕了吧?"

他倒覺得心下一寬,“太平間”那三個字不再陰森可怖。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人,而是像死人一樣的活人。他腦海裏浮出童護士長的臉,無名之火吞噬着她的眼。阿譜不寒而慄。

“你都不怕,我還怕?!”他呵呵一笑。

倆人埋頭疾步走出地下停車場,有警笛聲遠遠地傳來。貓女低聲問道:

“那我們現在去哪?”

阿譜掏出一張A4紙打印出來的照片,遞給貓女。照片上一對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花前月下,相依相偎,清澀甜蜜。貓女不禁停下了腳步,看得入神,拿着照片的雙手卻微微顫抖起來。

“哪裏找到的?”

“你家電腦!”

“你跑去了我家?”

“嗯!”阿譜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

“這張相片我也是第一次見到。”

“在C盤隱藏文檔裏,還加了密!”阿譜竟有些得意,“上面兩位認識麼?”

貓女瞪了他一眼。

“男的是我前夫,女的嘛?等等!有點兒面熟!”貓女皺着眉頭苦苦思索。

照片上的女孩挺漂亮,蒼白的臉上撒着幾顆雀斑。

“童護士長!”貓女如夢初醒,“那個來我店裏,偷走黃貓兒屍體的漂亮女人!”

“對,就是她!”阿譜的聲音急促起來,“我們得趕緊想辦法,老臉的孩子有危險!”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