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滅(34)重逢

不知哪裏傳來貓叫聲,在山腳的夜晚顯得格外的清晰,聲音微弱且急迫,蠟燭的火焰閃爍不定,貓女落在地上的身影也搖曳起來。她洗耳聆聽,貓叫聲不見了,又聽見“嘩啦啦”酒櫃移動的聲音,牆壁上露出一條黑黝黝的窄縫。她趕緊吹滅蠟燭,抄起一個枕頭,閃進牆角陰影裏。

一隻雪白毛色的貓兒擠出門縫,輕巧地走來,四下裏張望,倏地躍上了牀,橫過身子,瞳孔撐圓滿了,凝神屏氣歪着頭回望,像是認出了她,貓兒突然對着貓女的影子“喵喵”地叫起來。她拋下枕頭,抱起貓兒,貓兒歡天喜地蹭着貓女的臉。她這才認出它原來是那隻黑白貓兒,貓兒眸眼混濁,毛稀發疏,原本一身黑白相間,變得雪白通透,幾枚銀針似的長鬚顫顫巍巍地翹在嘴邊。

她嘆了一口氣,原以爲黑白貓兒太挑嘴,不願吃貓糧,誰知道是因爲嗜藥成癮,都是那祖傳祕方中藥材惹的禍。她又忽然想起老臉,擔心他有過之而無不及,而自己症狀雖有,但並不明顯。思來想去,不得要領,正在恍恍惚惚期間,那大木酒櫃又“嘩啦啦”完全移開去,暴露出一個巨大的門洞來,裏面走出一個人。貓女一眼認出是老臉,心潮起伏,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她抱起黑白貓兒,背過身去,臉朝窗外幽幽說道:

“老臉,你可終於來了。”

老臉從背後抱住她柔軟纖細的腰身,貓女脖頸後面散發出一陣陣誘人的體香。他深吸了一大口,猶如虎嗅薔薇。貓女倏地轉過身子,一頭扎進他懷裏。老臉捧起她的臉,一滴清淚滾落在那顆黑痣上,他輕柔地幫她拭去。貓女目不轉睛地端詳着他,面前的這個男人黑瘦得像一條泥鰍,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憔悴得模糊。她不由得一陣心酸,伸手去撫摸他的臉。老臉被她瞅得心慌,不安地眨了眨眼睛。貓女一下子侷促起來,靜靜地佇立在他跟前,像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她剛開口說了一句“對不起”,眼淚不爭氣的掉下來。她定了定神,撩了撩額前落下的長髮,像是任憑發落。

老臉舌頭上的傷口尚未痊癒,越是着急越是說不出話。乾脆默不作聲,一隻手輕輕撫着她的後背。貓女忽然擡起頭,急急地對他說道:

“孩子被童童護士長帶走了,咱們得好好想想辦法。”

她把自己與童護士長之間的恩怨情仇,事無鉅細地告訴了老臉。老臉嘴角開始抽搐,太陽穴突突地跳。貓女趕緊捧起他的臉,讓他看着自己,老臉這才平靜下來。她打開手機,大黃貓兒的頭像已經灰暗,掛在一個叫“竹子嶺”的地方。

“這是哪?”

“竹子嶺——童護士長老家。”

老臉戳了一下地名,放大了屏幕。地圖上山巒此起彼伏,連綿不斷。碧海之中葡伏着一條盤山公路,九曲十八彎,蜿蜒而下。到了山腳,又扭頭順着一條標粗了的國道線,像條蚯蚓朝倆人所在的方位蠕動。

“我們現在就出發。”

老臉朝貓女點了點頭,她早已整裝待發,黑白貓兒也跟着從窗臺上跳下來,一起走進牆上的門洞。進了洞,牆上的罅隙裏有個機關,貓女伸手一按,大木酒櫃又“嘩啦啦”在身後合攏了。黑白貓兒跑在前頭,不停地駐足回望,老臉牽着貓女拾階而上,不一會兒就出得洞來。倆人只見山間風聲鶴唳,月朗星稀,山腳野店,幾個菸頭在空暗中忽明忽暗。倆人相對一笑,悄悄繞過墳頭,往山背後走去。

城郊路口,天麻麻亮的時候,老臉和貓女終於搭上了一輛解放牌大貨車。市裏有去竹子嶺的班車,警方早已布控堵截。這裏來來往往的車輛雖說不少,卻沒有一輛願意停下。貓女便叫老臉躲去路旁樹蔭裏,自個兒揉了揉臉,又抹了抹髮髻,踮起腳尖朝着來車方向不停招手致意。有輛解放牌快要路過她時,忽然來了個急剎,車燈打了個右閃,緩緩地在貓女身邊停下來。

車窗裏伸出了一張大黑臉,忙回貓女去哪。老臉從路旁樹蔭裏閃了出來,大黑臉一看貓女後頭還跟着個男的,興致就沒了。老臉上前向他打探去竹子嶺的路線,說是去旅遊。大黑臉說那鳥地方風清水冷,沒什麼看頭。老臉只好尷尬地說自己是去找一個人,貓女在一旁朝老臉遞眼色,示意他說話悠着點。

大黑臉看貓女認真的樣子,反倒來了勁,乾脆熄了火,點了一支菸叼在嘴上。他擤了一下鼻子,說自己打小在竹子嶺長大,人稱“包打聽”,這方圓百八十里就沒有他大黑臉不認識的人,要老臉把名字說給他聽聽。貓女接過話茬,朝老臉眨了眨眼,一臉神祕地向大黑臉問道:

“聽說竹子嶺有位神醫,保生貴子,還說是啥祖傳祕方?”

“你說的是劉半仙吧?”大黑臉瞅了她一眼。

“劉半仙?”老臉和貓女不約而同地叫出了聲。

“劉長英唄!她還有個女兒在你們這當護士長。”

“劉長英?”貓女重複了一下她的名字,“她女兒是不是姓童?”

“好像是。她男人死得早,祖上三代單傳。要不多虧了這中藥方子,估摸着他老童家早就斷了血脈。據說這方子啊,可是她曾祖父當年得一道士所贈。”

大黑臉“嗞嗞嗞”地吸了一口手中的紙菸,菸頭燒得通紅,“不過你們來得不是時候。”

“昨啦?”老臉問道。

“她年前就去世了。”大黑臉吐了一口白煙,“尿毒症引發的腎衰竭,死前還發了瘋,脫光身子亂跑。你說這半仙治的是啥病呢?還祖傳祕方。”

他扔掉菸頭,“前兩天我還碰到她女兒,在竹子嶺鎮百貨商店裏買奶粉,手裏還抱着一個小娃。這丫頭都沒嫁人,怎麼就有了小娃。我過去和她打了聲招呼,她對我說是回家給她娘掃墓。”

老臉看了貓女一眼,又驚又喜,驚的是自己孩子不幸被童護士長抱去了竹子嶺,喜的是孩子終於有了下落。貓女朝他笑了笑,又轉頭對大黑臉說道:

“那我們去找童護士長也行啊。這老童家的祖傳祕方呀,多半她也知道,況且她還是正規醫院的護士長哩。”

大黑臉朝貓女努努嘴,示意她抓緊時間上車。他一邊搖車窗玻璃,一邊抱怨路上交警查得嚴,副駕駛只能坐一個。老臉便叫貓女坐前面,貓女死活不情願,說什麼都得呆一塊。大黑臉聽得不耐煩了,直嚷嚷愛上不上,老子還要着趕回去卸貨。倆人不再多話,手搭手跳上了後面車廂,黑白貓兒也跟了上去。車廂堆滿了化肥,倆人被衝得眼淚“嘩嘩”,黑白貓兒也連連打噴涕。老臉和貓女對望一眼,摟到一塊笑了起來,暫時忘卻了世間的煩惱。

竹子嶺的路不好走,解放牌一路顛簸,貓女蜷縮在老臉懷裏沉沉睡去。快到竹子嶺的時候,路旁有個中石化加油站。大黑臉放慢車速,拐了進去,裏面的加油小哥連忙上前打招呼。

“柴油,現金,加滿。”

大黑臉朝窗外吼了一句,解放牌一個趔趄停了下來。貓女猛然驚醒,見老臉也睡着了,便搖晃了一下他胳膊。倆人從車廂帆布縫隙裏向外望去,加油站四面環山,山上毛竹青翠欲滴。有陰風從縫隙裏鑽進來,涼嗖嗖地浸骨。貓女不由自主地打了寒顫,倚在老臉胸前擡起下巴頦問道:

“還記得保單麼?”

“記得。”

“你知道保單上受益人是誰嗎?”

“誰?”老臉警覺起來。

“我去保險公司問過,那個什麼賈經理不願多說。後來經不住我死纏爛打,他才告訴我是劉長英。”

“劉長英?你前夫爲什麼要給她買保險?”

“我也不知道。”貓女搖了搖頭,沉默了一會,她突然想到了什麼,“她不是要換腎嗎?”

“對,換腎需要一大筆錢。”貓女恍然大悟。

“你前夫真是自殺。”老臉也一下子明白過來,嘴裏吐出兩個字,“騙保。”

“可是大黑臉才說劉長英年前就去世了,我前夫是年後出的事。”

“那就只有一個原因。”

“什麼原因?”

“你前夫並不知道她已經不在了。”

加油槍“咣啷”一聲,油加滿了。大黑臉下車去交錢。貓女覺得肚子有點餓,就叫老臉去買些吃的回來。老臉一拍口袋說沒錢,貓女笑吟吟丟過來一個粉色小銀包。老臉進去時,大黑臉正在便利店裏和收銀員小姑娘八卦,見老臉從門口進來,收銀員小姑娘眼睛一直盯着他不肯放,大黑臉鼻子冷哼了一聲,笑她犯了花癡。

“我好像在哪見過你。”小姑娘遞給老臉要的麪包和水。

“哦,姑娘你認錯人了。”老臉低頭接過找零,匆匆出了門。

大黑臉笑她沒眼力,小姑娘擡頭白了他一眼,甩過來一疊晨報,上面印有一男一女頭像。大黑臉湊過去看,臉像是被凍住了,“通緝令。”他心慌意亂起來,大聲朝小姑娘喊着快報警,自己則跑了出去。解放牌靜靜地臥在原處,像是睡着了。他躡手躡腳地靠近後車箱,猛地一掀帆布,倆人早已不見蹤影,連那隻雪白顏色的貓兒都不見了。

阿飛警官接到指揮中心的通知,說目標已經在竹子嶺加油站出現,叫他們做好準備。他心裏疑問老臉和貓女爲何去了竹子嶺,找來監控的便衣問了。便衣說貓女曾向其提起過什麼寵物牌定位裝置,他以爲是隨口一說,沒有重視。阿飛臉色很難看,便衣不敢再說下去。他正要再向王警官請示,外面門衛打電話說有人來找。來人是美髮店的琴姐和大眼妹,倆人進了辦公室,怯生生地在阿飛面前坐下。大眼妹讓琴姐先說,琴姐卻讓大眼妹先說,倆人互相推辭了好一會。最後大眼妹向前挪出半邊屁股,往前湊了湊身子,說道:

“阿飛警官,有個事情要向您彙報一下。”

阿飛見她倆太拘謹,點頭笑了笑。

“自從上次聽了您悉心教誨後,姐妹們洗新革面,重新做人。我們特地購買了成套的美容美髮用品,關起門來苦練基本功。過兩天我們美髮店就要正式開門營業了,屆時歡迎阿飛警官前來參觀指導。”

大眼妹說得有板有眼。琴姐也趕緊拿出了簇新的營業執照,特種行業許可證,還有衛生許可證。

“這樣就對了嘛,自食其力多好。”

阿飛警官朝她倆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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