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滅(40)尾聲

貓女剛出電梯門,就被保安堵在八樓電梯間。她看見阿飛警官正蹲在自己家門口,貼着木門傾聽屋子裏的動靜。對面那家地上一面銅鏡摔成了兩半,在黑暗中泛着冷光。電梯間的窗戶半開着,有冷風夾雜着細雨飄灑進來。阿飛警官見她一臉淡定,有些詫異。他揚揚手,叫保安把她帶遠一點,自己再跟了過來。貓女小聲向他解釋了好半天,說萬一那孩子突然哭鬧起來,激怒了童護士長,後果則不堪設想。阿飛警官覺得她說得在理,又打電話請示了一下王警官,便叫貓女去敲門,自己帶着保安躲在門側面。門“吱呀”一聲開了,只聽見裏面童護士長命令貓女進來,貓女踅了進去,門“吱呀”一聲又關了。

屋子裏的香燭像是燃燼了,貓女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待眼睛完全適應了眼前的黑暗,纔開始打量起這個久違的家來。只見客廳中央擺着一個雞蛋形玻璃罩,裏面霧氣騰騰,充斥着濃濃的中草藥氣味,非苦非甜。她捂着鼻子打了個噴嚏。玻璃罩子裏面有個不鏽鋼架子,不停地轉悠,看上去配置了發條助力裝置。透過沾滿中藥液滴的玻璃,還可以隱隱約約看到裏面架子上的人面貓身。

童護士長如此煞費苦心,貓女禁不住渾身打了一個激靈。她擡頭向玻璃罩上的那個圓形小托盤望去,空空如也。她轉頭尋童護士長,卻發現她早已不在身旁。正在納悶之際,廚房裏頭傳來異響,童護士長正抱着嬰兒從裏面出來。嬰兒嘴上叨着一個奶瓶,正忙着吃奶,像是置身事外,一副悠閒自在的表情。貓女懸在半空中的一顆心稍微放低了下來,她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自己胸口,又看見童護士長一隻手舉起了一個打火機,正大聲朝她喝斥叫她別動。一愣之下,貓女才發現哪裏不對勁,濃濃的中草藥味裏,竟還裹挾着嗆鼻的煤氣臭味,一定是童護士長剛纔悄悄去打開了廚房裏煤氣竈閥門。貓女聽到空氣裏煤氣泄漏發出的“噝噝”聲,像是黑暗裏一條毒蛇吐着蛇信子,她故意對着童護士長大聲喊道,想讓門外的阿飛聽見:

“好!我不動。你先把煤氣給關了。”

“煤氣”兩個字,貓女說得格外大聲。

童護士長忽然說道:

“怎麼?外面什麼人。”

“把孩子放了吧,算我求你了。至於我,任你處置。”

貓女好言相勸,告訴她外面是阿飛警官。只要把孩子交出去,沒人會爲難她。

“啊哈哈!”童護士長冷笑。

“少廢話,給我上去。”

她又指了指窗臺。

看見貓女一臉吃驚地望着自己,童護士長開始獰笑起來,舉起了手中的打火機。貓女連忙示意她不要衝動,自己走到窗戶邊爬了上去,搖搖晃晃站在窗臺上,冷風吹散了她的長髮。八層樓本不算高,或許因爲四面都是高樓大廈的緣故,從上往下看,樓下那片空地像是一張巨大的嘴,黑洞洞地朝她張着。貓女緊緊抓住窗櫺中間的豎條,回頭叫童護士長先把孩子送出門外。

“不可以!你先跳!”

童護士長的聲音出奇的冰冷。屋裏的煤氣臭味越來越濃,她懷抱裏的嬰兒嗆得直咳嗽。貓女無可奈何地對她說道:

“就算我現在跳下,到時候你不放他出去怎麼辦?”

話音未落,那隻黑白貓兒從窗外遮陽板上縱身躍上窗臺,像一道閃電躥向童護士長。童護士長“哎喲”一聲驚叫,舉着打火機的手腕被黑白貓兒一口叼住。她手一鬆,打火機“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貓女一聲驚呼,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外面又有一團黑影跳上窗臺,直奔童護士長而去。貓女定睛一看,那團黑影原來是老臉,可惜慢了半拍。童護士長奮力甩脫了黑白貓兒,彎腰迅速拾起了打火機。那團黑影在離嬰兒一步之遙的地方頓住了,老臉伸出的雙手像被毒蛇咬了似地,又收了回來。屋子裏的煤氣臭味越來越濃,像是快要一點即爆。那嬰兒彷彿意識到了危險,咧嘴大哭起來。

“姦夫淫婦,死有餘辜!金項鍊奈何不了你,老天爺今天也會收了你。”

童護士長指着貓女的方向,厲聲喝斥老臉,要求他陪貓女一塊跳下。貓女氣急之下,竟站立不穩,在窗臺上搖搖欲墜。老臉連忙朝童護士長雙手一攤,叫她不要輕舉妄動,自己慢慢地向貓女靠攏。他跳上窗臺,緊緊摟住貓女的肩膀。

童護士長抱着嬰兒急速後退,一貓腰閃進了蛋形玻璃罩。她躲在貓身人頭後面,那隻舉着打火機的手在空中揮舞,她歇斯底里地朝老臉和貓女喊道:

“快跳!不然全都完蛋。”

“童護士長,千萬不要做傻事。”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是阿飛的聲音。

“不要!不準進來!”

“你娘是不是叫劉長英?”阿飛問道。

“你怎麼知道?”

“我手上有份伍佰萬的人身意外傷害保單,受益人一欄裏寫的是她的名字。”

童護士長“啊”地叫了一聲,彷彿聽見了天方夜譚。

阿飛在門外繼續說道:

“投保人就是你的青梅竹馬。你爲了救你娘跑去美髮店……”阿飛的聲音頓了頓,囫圇了過去,“……他知道後,就買下這份鉅額保單,然後裝作自己意外墜樓。”

“不!不可能!你們騙我!”

童護士長似乎無法接受眼前這個事實,她直起身子,大聲申辯:

“就憑這份保險,說明不了什麼!”

“公安局物證科痕跡鑑定報告顯示,掉下去的那扇窗是墜亡人自己拽拉下去的。”

童護士長沒有吭聲,臉上浮現出絕望痛苦的表情。阿飛繼續說道:

“老保安的證人證言也表明,那扇窗戶墜地幾分鐘後,他才聽到死者落地的聲音。”

童護士長蹲在地上,痛不欲生。

“還有你那所謂的祖傳祕方—帶刺塊狀根莖物,藥品食品監督管理局化驗結果表明:長期過量食用會引起人體藥物中毒,性慾亢進,損傷大腦中樞神經系統,使人產生諸如幻聽、幻覺、臆想、狂躁、失憶等症狀,在西醫學上也經常被用來提煉中樞神經興奮劑,尤其孕婦禁止使用。”

阿飛表情嚴肅地說完,童護士長抱着嬰兒爛泥似地癱倒在地,她似乎無法相信阿飛說的這一切。老臉心裏酸楚,扭頭望去,那顆歪歪斜斜的螺絲沒有被扯脫,孤零零地掛在窗櫺上。雖然貓女前夫墜樓的原因不是自己所致,但他自覺罪孽深重。他想起了死去的看門人,還有被自己屠戳殺盡的貓狗。他又想起了貓女身上的斑痕,想起了令自己失心瘋的中草藥,想起了阿蘭在精神科遭受的苦難。他望着眼前幾步之遙的畸形孩子,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幾欲跳下。貓女覺察到了他情緒的變化,便伸出一隻手,緊緊攥住了他胳膊。他全身僵硬,呼吸急促。這時遠遠地有蟬鳴聲傳來,像夏至悠長的蟬鳴,綿延不絕。窗前閃出一道雪白的光弧,黑白貓兒又跳回老臉身邊。

童護士長止住抽泣,整個人似乎都凝固了。廚房裏的煤氣泄漏的聲音也停了下來,隱約聽見樓下煤氣公司的人關斷供氣閥的聲音,阿飛警官叫來的開鎖匠也打開了房門。她目光癡迷地盯着貓身人頭,抱着嬰兒依然不肯放手,死死攥緊打火機,大拇指似乎準備隨時撥動上面打火小齒輪。

老臉不經意地朝對面那幢樓房望去,樓頂隱約匍匐着一個狙擊手,好像正在舉槍瞄準,童護士長額頭出現了一個紅色的小圓點,她卻渾然不覺,自己靜靜地佇立在原地,似乎在等待老臉跳下去。阿飛掏出了六四手槍,煤氣的臭味雖然淡了許多,但仍然不能鳴警示,只是大聲警告屋子裏的人,都不要輕舉妄動。樓下大批警車趕到,消防車,救護車擠滿了整個院子。整棟樓的住戶都已經被疏散到樓下,消防員正在鋪開巨大的救生氣墊。雖然已是深夜,四處站滿了看熱鬧的吃瓜羣衆,老臉赫然發現阿蘭正朝自己拼命地揮着手,大聲朝他喊着什麼。她的身後站着外貿店女人和張大個。老臉雖然聽不清她的聲音,但是他明白她的意思,阿蘭在勸說自己不要往下跳,要好好活下去,她還問孩子現在怎麼樣了。他突然感到一陣陣眩暈,阿蘭的身影在視線裏越來越模糊。一陣冷風吹來,老臉和貓女的身形,在窗臺上晃了幾晃。

童護士長像是聽到了什麼,她親了親不鏽鋼架子上男人的額頭,頭顱表面綠色的液體越滲越多。她悽切地笑了笑,扔掉手中的打火機,朝窗戶這邊走了過來,她把嬰兒伸出窗外,引起了下面一片驚呼聲。她又縮了回來,捱了挨嬰兒的小巧的臉蛋,嬰兒咧開小嘴對她笑了笑,露出無牙的牙齦。她嘆了一口氣,把嬰兒交到了一臉驚訝的老臉手上。阿飛警官趕緊示意貓女去接嬰兒,又掏出一副手銬扣住了老臉。童護士長額頭上的小紅點消失了,對面樓頂的殂擊手也收起了槍,站起身來朝阿飛警官揮了揮手。趁沒人注意,童護士長忽然踅回蛋形玻璃罩子,抱起那副貓身人頭,三步兩步就躥到了窗邊。衆人措手不及,只見她一個魚躍,越過那扇空洞的窗櫺,像一片枯葉,墜入外面深深的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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