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滅(35)竹子嶺

清明節到了,濛濛細雨,蔥綠的竹子嶺一層白霧。一條小河從山間寬闊的地帶穿過,岸邊臥着一座古老的小鎮,大清早就熱鬧起來。外出打工的人們趁節日三三兩兩趕回來祭祖,鞭炮聲此起彼伏,響徹雲霄。

老街是竹子嶺鎮唯一一條主道,一條條麻石板鋪就而成。老街在百貨商店門口,又分出兩條岔路,一條爬往北,一條拐向南。爬往北的盡頭是個老渡口,以前可以擺渡去竹子嶺。南拐的那條走上百十來米遠,便到了鎮學校。學校放了假,整個校園隱在竹林後。竹林的左邊是一棟老舊的宿舍樓,右邊的教學樓是後來才修的。兩揀三層樓都重新粉刷過,有些地方顯得簇新。

童護士長在煙雨中走進了校門,看門老頭手肘支在木桌子上前仰後合打瞌睡,等她走過門衛室才徒然驚醒,連忙跑出來問童護士長找誰。童護士長頭也不回地說:

“沒啥事,畢業好多年了,正巧路過,順便進來看看。”

看門老頭見她懷裏抱着個嬰兒,長相滑稽,正捧着奶瓶吸奶,滿臉的安逸,令人憐愛。他湊過去說這孩子奇人異相,必有後福。那嬰兒似乎聽懂了看門老頭的說話,“噗”地一聲吐掉奶嘴,咧開小嘴朝他一笑。他揮揮手就叫童護長進去了,又叮囑她最好走走㾿,當心娃兒淋到雨。看門老頭一邊往門衛室走,一邊又多瞅了兩眼,說你們孃兒倆咋一點都不像呢。那嬰兒一聽更可樂了,一個勁地朝他擠眉弄眼。童護士長連忙抱緊他,邊走邊說道:

“再不好好吃奶,就把你扔去小河。”

那嬰兒在她懷裏哇哇大哭,童護士長趕緊把奶嘴伸了過去。她一邊抖動着胳膊,一邊小聲哼哼:“寶寶貝貝,乖乖吃奶,肚肚飽飽,快快長大。”那嬰兒聽着聽着就安靜下來,不一會兒甜甜地睡去。

走廊兩旁矗立着碗口粗的毛竹,冷風吹得竹葉在童護士長頭頂沙沙地響。竹竿上有不少塗鴉題字,經過長年的風吹日曬,顯得有些斑駁不清。童護士挨個兒湊過臉去,腆着臉看上面:

“張小梅,我愛你!”

“王二娃,你給我滾!”

稚嫩的字跡東倒西歪,童護士長臉部的線條開始柔和起來,嘴角也有了笑意。竹林密不透風,廊道里又沒有燈,顯得幽深恐怖。她不急不忙地踱着步,嘴裏唸叨着“1、2、3、……”,直到第九根水泥子前才停下來。她把嬰兒放到一旁的石凳上,自己擡起一隻腳越過欄杆,貓腰進了竹林。竹林裏靠操場那邊有一棵毛竹,明顯要比周圍的要大一圈,根部已經泛黃開裂,露出絲絲縷縷竹纖維。她從竹林縫隙裏鑽了過去,直起身子一節一節往上看,齊胸口的那節刻着兩句詩:“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下面畫了一幅倆只親嘴魚的簡筆速寫。

那時她和他在同一個年級,男生與女生受授不親,說話的機會很少,以免被人笑話,這根竹子便成了他倆的留言板。那年的清明節學校不放假,竹子嶺還很冷。

一根長長的竹篙插在小河渡口,上面繫着一隻小船,破舊的船身在水裏盪漾。倆個學生模樣的男孩和女孩,正順着山坡上的羊腸小道,一前一後走下來。不一會前面的女孩就來到了岸邊,模樣兒挺漂亮,白淨的臉上撒着幾顆雀斑。落在後面的男孩似乎有意保持一段距離,身上穿着一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袖口有點長,人長得高高瘦瘦,肩膀斜挎着一個軍綠色的舊書包。前面女孩踮起雙腳尖去解船纜,折騰了半天卻無功而返。最後她乾脆消停下來,偷偷往後瞅了一眼。那男孩意識到了什麼,趕緊一路小跑過來,到了女孩跟前,伸手越過她的頭頂輕輕一扯,拴在竹篙上的纜繩就鬆脫了。他雙手拽住繩子往懷裏收,小船兒便晃悠悠地朝女孩腳下靠過來。那女孩也不着急上船,低下頭在兜裏掏了好一陣,掏出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來。她仰起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臉蛋,把整個紅薯塞進男孩嘴裏。男孩好像很餓似地囫圇吞了一半下去,噎得眼淚嘩嘩。女孩趕緊上前幫他拍了拍背,男孩梗着脖子好不容易嚥了下去。他讓她先上了船,自己再跳了上去。男孩把剩下的半截又塞回女孩手上,女孩卻不肯去接。這時對岸有人等不及船來,在那邊使勁地叫喚。她飛快地接過紅薯,又掰成兩塊,一塊塞回男孩嘴裏,剩下的一塊小口小口咬着。男孩手中的長竹篙輕輕在水裏一點,小船兒推開波浪,向河中心劃去。

童護士長一節一節往上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

“今天放學我要做值日,你自己早點回去吧。”

“不好,我在渡口等你。太晚的話,女孩兒一個人坐船不安全。”

“明天早上你不要再給我帶吃的了。”

“不,偏要。沒力氣你怎麼幫我划船。”

“別人都說咱們好上了,你怎麼看?”

“好就好上了唄!就讓他們嫉妒。”

“我要跟我娘去城裏了,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去吧,畢業以後我就來找你。”

……

童護士長抹了一把臉,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她把藍色冷藏包緊緊抱在胸前,寧願記憶中的那隻小船永遠到不了岸,這樣就可以和他永遠廝守一起。她突然又歇思底裏大哭起來,伸手拉開了冷藏包的拉鍊。

藍色冷藏包拉開了,露出一層層鼓鼓漲漲的冰袋。那些冰袋錶面各個印有紅十字標誌,下面寫着:市人民醫院精神科專用。童護士長揀出一塊一塊冰袋,下面逐漸露出一顆男人僵硬的頭顱,嘴巴半張着,露出兩顆金牙。他的眼框深陷,臉上結滿了冰花,眉眼之間也像是打了霜。只有那眸子裏深邃的眼神,依舊如昔日渡船下河水般深情。

童護士長似乎看癡了,便用手指去拂拭男人的臉。她感到指尖一陣刺骨的冰冷,突然瘋狂起來,把剩下的冰袋向空中拋撒開去。她彎腰抱起頭顱,像是抱着自己心愛的孩子。大黃貓兒的身體吊在男人脖頸上直晃盪,她騰出一隻手摟住貓身,拼命吻着他的額頭,他的眼,還有他冰冷的嘴脣。她看到那些冰花兒在他臉上慢慢地融化,一縷一縷流成了他的汗,淌成了他的淚。她把他的臉緊緊貼在自己胸脯上,石凳上的嬰兒正睡得香甜,她的嘴角露出一絲陰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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