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滅(38)魅影

入夜時分,童護士長出現在市人民醫院後面的城中村。美髮店換上了一塊新招牌,上面寫着琴姐理髮店。整個巷子靜悄悄,店鋪卷閘門也早已拉下打烊,和平日鶯歌燕啼的氣氛大相徑庭。童護士長站在門口,四處張望了好一陣,如果不是自己頭上的招牌寫着琴姐美髮店,她真懷疑是不是來錯了地方。童護士長舉手正要敲門,卷閘門上的小鐵門“吱呀”一聲開了,大眼妺正提着一袋垃圾從裏面走出來。童護士長趕緊收回停在半空中的那隻手,還沒來得及開口。大眼妹瞪着她,大驚小怪地說道:

“哎喲!你又回來了?”

“還有一幅畫忘拿。”

童護士長一邊說一邊側身往小鐵門裏擠,腳剛邁進去又縮了回來,眼睛死死盯住大眼妺手中的垃圾袋不放。垃圾袋的口子半張着,裏面插着一筒畫,她趕緊從裏面抽了出來。那嬰兒徒然被驚醒,張嘴露出牙齦大哭。閣樓上響起了腳步聲,琴姐披了件褂子匆匆趕下樓。她幾步跨到門口,抱過童護士長懷裏的嬰兒,說道:

“這小娃好可憐。”

童護士長像是沒聽到,只是低頭看畫。見完好無損,她如釋重負吐了口氣,重新卷好插到背後的雙肩土布包,又騰出手去抱那嬰兒。琴姐不肯放手,童護士長擡起頭來,狠狠地剜了她一眼。琴姐嚇得手一鬆,她抱過嬰兒,深深朝琴姐躹了一個大躬。

“你現在要去哪?”大眼妹問。

“去我該去的地方。”童護士長背過身去。她又小聲說道,“魅影七號。”

“好多人在找你。”琴姐關切地說:“那天你來之前,就有一男一女來打聽過你。”

“阿譜和貓女吧!都不是什麼好人,倆個通輯犯。”

“你知道?”大眼妹好奇地問道。

“這貓女死性不改,到處勾搭男人。那阿譜也不是什麼好貨色,當着她女人的面,和貓女在咖啡店裏摟摟抱抱。”

“那老臉呢?聽說他從醫院跑出來了。”

“他啊!多半已成刀下鬼。”

雙肩土布包有點重,壓彎了童護士長的腰。

琴姐想去幫她,卻被她用眼神拒絕了。她把肩上的藍色冷藏包換到了另一個肩膀,她恨恨地說道:

“姦夫淫婦,死有餘辜。”

魅影七號八樓,出電梯右手邊的褐色木門上落滿了灰塵。吊門蜘蛛在門框上的一角織出一張蒲扇大八卦網,有折翅的飛蛾掛在上面,紋絲不動。對面那家門框上貼着一塊亮堂堂的小銅鏡,小銅鏡明晃晃地閃爍着冷光。靠樓道口的牆上,有一扇窄窄的玻璃窗,溼冷的風不斷吹進來。

電梯門開了,童護士長躡手躡腳從裏面走了出來。她徑直走向那張褐色的木門,摸索了好半天才掏出一把鑰匙。樓道里的燈光很暗,嬰兒看見一隻大蜘蛛晃悠悠地吊在自己頭上,害怕得快要哭了。童護士長連忙捂住他的嘴巴,嬰兒的小臉憋得通紅,眼淚汪汪。她哆哆嗦嗦把鑰匙插進門上的鎖孔,一下子沒能扭動。她又反覆嘗試了幾次,門終於開了。童護士長迅速地閃了進去,又飛快地把門關上。她在牆上摸索着電源開關,“吧嗒”一聲卻沒有燈亮,許是太長時間沒交電費了。

她依稀記得以前書房裏,有一盒聖誕節慶祝用的香,不知道還在不在,她在黑暗中摸進了書房,裏面還是那股熟悉的味道,是屬於他的味道。她微笑着伸手向右摸去,靠牆這邊應該是一個書架,卻撲了個空。她呆立了半晌,待眼睛完全適應了眼前的黑暗,她這才發現書架已經移到了背後的那面牆。她悻悻地嘆了一口氣,踮起腳尖,伸手向最上面一層摸去。香燭還在,她捧在手心裏開懷笑了起來。她拈出一支香燭,用打火機小心地點燃了。暖暖的光瞬時充滿整間屋子,她感到自己冰冷的身體終於有了一絲溫暖。

嬰兒在客廳“嗚嗚”哭起來,她這纔想起他應該是餓了,連忙跑去廚房燒了點開水,兌了一些奶粉,又泡在冷水裏涼了涼,這才把奶嘴塞進嬰兒嘴裏。嬰兒吃得開心了,咧着小嘴朝她傻傻地笑。童護士長不敢看他,生怕觸碰到他的眼神。她直起身子,捧起香燭閃進了主臥室的門。裏面擺放着一張大牀,猩紅的席夢思。牀頭擺放着一個長長的雙人枕,鋪蓋上繡着一個大紅色的“囍”字。大牀正對面的牆上,掛着一幅結婚照。貓女和他正襟危坐,一副相敬如賓的表情。

她手中的燭火不停地顫抖,自己的影子在地板上不安地晃動。她一把扯下牆上的相框,又歇斯底里踩在上面,狠狠跺了幾腳。她掀掉席夢思上的“囍”字鋪蓋,打開自己帶來的土布包,翻出她娘以前爲她縫製的嫁妝,服服貼貼地鋪到了牀上。她又從土布包裏掏出了滿滿一大袋棕褐色的帶刺塊狀根莖物。她掏了些出來,捧在手心裏,突然仰着頭狷笑起來,臉上的雙眉斜飛鬂角,眼裏漏出瘮人的綠光。

童護士長拿來藍色冷藏包,拂去最上面一層冰袋。大多數冰袋已經融化,包裏面溼淋淋。她抱出男人頭顱,又騰出一隻手摟住大黃貓兒腰身。小跑去洗手間,從牆上取下吹風機,吹風機熱烘烘地吹着他的頭髮,他的眉毛,他的雙眼。她看到有晶瑩的淚滴從他眼眶深處流淌出來,他深䆳的眼眸正凝望着自己。

童護士長把他抱到席夢思大牀上,幫他換上小紅肚兜,再蓋好喜氣洋洋的大紅被。男人僵硬的頭顱立時陷入雙人枕的喜慶裏,他的眼球呆呆地直視着天花板。她把燃着的那根香燭杵在牀頭,慢慢褪盡了自己的衣裳,露出雪白的胴體。童護士長一臉嬌羞地穿上了小紅肚兜,臉頰在燭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紅潤,幾粒淺色的雀斑彷彿在上面幸福地跳躍。她摟住他,緊緊貼着那張冰冷的臉,心裏頭暖極了。

彷彿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他的心。也許這一切在別人看來,是多麼的可笑和愚蠢,但又有什麼關係呢。世界給了她絕望,他卻留給了她光亮。因爲只有這樣,他們纔有可能在一起。燭火閃爍不定,冒着白煙,她又迷惑起來,這束光亮的背後,似乎隱藏着他對生命的極度不捨和渴望。

門外傳來一串沉重的腳步聲,還有鐵器劃地的聲響,“篤篤篤”的敲門聲也響了起來。童護士長側起身子,親了男人額頭一下。她望了一眼牀頭櫃上的時鐘,輕輕掀起背子一角。她穿好衣裳,又從冷藏包側面的口袋裏,扯出一套輸液針管,她撥下上面的針頭,抱起睡熟中的嬰兒。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反夾着針頭,扣在嬰兒腦門上。她往木門上的貓眼瞅了瞅,用胳膊肘蹭開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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