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1年前的夏天，我還是一個在西瓜地光着上身奔跑的孩子，炎熱的夏天太陽灼熱，塑料瓜棚被幾根椽木簡單撐起來，站在山坡上遠遠望去，它像一個趴在地上撲棱着翅膀的蛾子，而我就在它的肚子裏，翻開了《白鹿原》的第一頁。
那本書是盜版書，泛着黴味又沉重，書的主人是個看守果園的農民，也許買這本書完全是因爲名氣大，自己也是關中人。或許更深層次的原因是孤獨，而裏面的情慾描寫直白又讓人浮想聯翩。我很懷疑他買這本書的動機不純，但我仍舊感謝他。
那個夏天，我把這本書翻看了很久，書本太厚紙張卻有些粗劣，經不起揉搓。
我跟着白嘉軒的腳步一步一步前往百里之外的白鹿原上，跟着他一起經歷人情冷暖、愛恨情仇，也見證半個世紀關中大地乃至中華民族的歷史變遷。
陳忠實像一個鄰家大伯不厭其煩地講着自己筆下的故事，我也像生在那個村子上一樣，所有的故事就發生在鄰里之前，有趣、荒謬，血腥又殘忍。
從“白嘉軒後來引以爲豪壯的是這一生裏娶過七房女人……”這一句開始，我的人生便和這本書產生了緊密的聯繫，那樣有趣和生動，又那樣直白和坦蕩。
大學畢業論文，我很自然地寫了鄉土故事集，自然少不了這本書的影響，也照葫蘆畫瓢般描寫了自己從小到大經歷的荒誕故事，也許思想稚嫩，但讀起來似乎還不賴，當時頗有些“意氣風發”。
2.
《白鹿原》這本書主要講了陝西關中地區白鹿原上白、鹿家發生的各種鮮活生動的故事，從兩家人的命運折射出整個時代的變遷史，是一部民間的厚重史詩。
白嘉軒一生正直持重，不肯彎腰。白氏主管兩大家族的祠堂，卻不曾想後來的兒子白孝文和田小娥私通，女兒加入了共產黨，自己的長工會殺死兒媳……
他主持着這個村莊的大局，卻無法左右每個人的命運，他像一個嚴肅的法官，判定誰對誰錯，但永遠不能保證每個人不犯錯誤。
他一生腰桿挺得剛正，卻在現實中被黑娃打中了腰，只能佝僂着身體緩緩前行，但他永遠不屈服於命運的安排，不管世事如何變遷，他心中的那杆天平永遠不會傾斜。
他負隅頑抗整個時代，固執且死板，但他身上承載着中國上千年流傳下來的傳統美德：道和義。
相比之下，鹿子霖就是完全不同的人，一生世故冷漠，好色奸猾，在時代的浪潮中起起落落，最終落得個瘋癲模樣，令人唏噓。
白靈、鹿兆海、鹿兆鵬之間的情感糾葛和命運抉擇也充滿了戲劇性的結局。一枚硬幣讓一對情侶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鹿兆鵬爲了信仰捨棄小我的私情，這在那個時代是稀鬆平常的事，我們如今卻很難理解。
如果說白鹿兩家的後代還有些封建道德加持的話，那黑娃和小娥的故事就顯得更加充滿人性與真實。
田小娥的一生毫不掩飾自己的情慾，真實又熱烈。愛一個能夠給她無限自由，而不是給她富貴和尊嚴的人；也愛一個風流倜儻、能夠在情慾和飢餓的兩極相伴相隨的人。
曾經看過一個新聞，有人問《白鹿原》電視劇小娥的扮演者，“你在黑娃和白孝文之間最喜歡誰？”我記得對方回答：“白孝文”。一個封建時代的女性其實最缺乏的便是真正的愛情，沒有愛只能過不鮮活的一生。
我沒有想到白孝文最後會殺了黑娃，這種“黃雀在後”的殺人不可能出在“仁義白鹿村”吧，但結果讓人遺憾，白孝文始終沒忘自己落魄的時候的遭遇，自己淪爲乞丐，父親被打斷了腰，自己投機當上了領導，他心裏發虛，擔心地位會落爲朱先生徒弟黑娃之手。
一個正統書香門第的孩子會懼怕一個長工家的兒子嗎？白孝文不是懼怕黑娃的優秀，而是黑娃深諳他的弱點，見證了他的成長，最熟悉的人往往最危險，不是嗎？
黑娃終究是長工的兒子，是匪，白孝文作爲精英分子，他始終不會高看一眼，一旦翻身，便要將他狠狠打趴下，亂棍打死。
3.
這本書的中方言描寫太過親切，也很傳神生動，就像鄰家的嬸嬸伯伯靠在牆頭曬着暖陽講着笑話，“吃啥、弄啥、說啥……”這樣的日常用語。
“寧吃小娥屙下的，不吃地裏打下的。”這種俗語葷段子。
方言、俚語、俏皮話、葷段子、歌謠應有盡有，作爲一個陝西人，很多我聞所未聞，便覺得我們的生命中，有一些鮮活又古老的東西在慢慢熄滅和流失，像一個老人一樣揮手告別這個世界。
幸虧有這本書保存了下來這麼多富有特色的話，我每天說方言的機會遠遠大於說普通話，抑揚頓挫的腔調只要一聽就是關中方言。倘若當初流浪在上海的時候，只聽一句陝西方言，我肯定會激動得熱淚盈眶起來。
有人質疑這本書模仿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從謀篇佈局基本毫無二致，但我認爲即使模仿也沒什麼不可，西紅柿不是一開始就生長在中國的，只要完美嫁接，並不損傷其血肉，那就是經典的文學作品。
三年前陳忠實去世，社會各界紛紛悼念這位偉大的作家，他就葬在白鹿原上。他的一生像個農民一樣樸實地活着，他每天坐在門前盯着來來往往的行人看個不夠，把成堆成摞的報紙看個沒完，這這些經歷都沉澱在自己的作品裏，用作品去打動世人，也用自己的態度對不理解的人說聲：“你懂個錘子。”
4.
重翻這本書，彷彿像活了很多個人的一生，你看，他們的人生經驗和命運結局都擺在這裏，你確定要走了嗎？
你要像白嘉軒那樣腰桿挺硬，鏗鏗鏘鏘地梗着脖子過一生嗎；像鹿子霖那樣八面玲瓏、見風使舵、貪財好色地過一生嗎？
還是像白孝文那樣被欺辱、被窮困、又迎風而起嗎？
像白孝武的穩重踏實、白靈的天真活潑、鹿兆鵬的堅定勇敢、黑娃的義薄雲天、朱先生的經緯鴻學、鹿三的倔強執拗……
你看，他們的一生都在這本書裏，你想和誰一樣？
也許讀一本書的意義就在於，你多看了許多人的活法，或順從或拋棄那些要走的路，慢慢找到屬於你自己的人生。
距離第一次看《白鹿原》已經過去十一年，這十一年我遇見了人生中好多個選擇，拾起又放下。但能夠以寫文字爲夢想，仍然感謝這本書的力量，像一個老者諄諄教誨，又像一個燈塔指引着我前進的方向。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如果有人讓我推薦一個人首先應該看哪本書，稍短一點的叫《活着》，稍長的一定叫《白鹿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