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又過了一個小時,擡進來一個閉着眼睛,隨單架的搖擺身體跟着晃動的人,他的右臂已經斷掉了,進行了包紮,白色的紗布裹着紅色的傷口,死神不時的擰着紅色的紗布,滴下一滴血。
我跟兩個根本不知道臉長成什麼樣子的防化服說明了我的想法,單架上的那個人回魂了一樣坐起來。
“你是《渺小的人類》的作者?”他衝着我瞪着兩個大眼睛。
“嗯,我是畫畫的。”
我衝他點點頭,他馬上把兩隻大眼睛轉向了兩名防化服的上。
“幫幫他吧,那個漫畫不能就這麼夭折啊!”
“你等一下,我們馬上回來。”
兩名防化服相互看了看,就出了門,還是把門鎖的緊緊的,我轉身謝謝那個替我說話的人,雖然不知道那兩個防化服還會不會回來。但我沒想到他已經昏迷了,沒有任何反應。
不一會我穿上紅色防化服被帶走,坐上了轟轟響的直升飛機。
“你是《渺小的人類》的作者嗎?”一個防化服走過來問我,是個女人的聲音。
“是的。”
“我們正在前往奇幻樂園小區,不過那裏救援難度極大,希望你能理解。”
“好的,謝謝!”
飛機漸漸升起,我待了一個世紀的房子變小了,我終於回到了莎琪的世界。
向下望去,地球上被戳了很多個大小不同的洞,從裏面往外冒着黑色的煙,有的洞口還冒着火光,像是在茲血。高樓和大廈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成堆成堆的狼藉。
已經完全分不清這是城市的哪一部分了,如同拼好的積木完全打碎在地上一樣。
很快,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坑,邊緣高出很多,中心燒着大火,紫色的火焰上方是黑色的硝煙,一直飄向空中,飄向隕石來的方向。
我努力的看着廢墟一樣的城市,靠着曾在這裏的記憶來判斷是什麼位置,然而它像一道迷題一樣。
“我們快要到了,準備低空飛行。”
駕駛艙的一個人說,我好像看見了一塊像是廣場的空地,周圍已被坍塌的大樓埋沒,只有中心的一小部分像是躺着一些人,我們離那裏越來越近了,我似乎覺得莎琪就在那裏。
只見隕石坑中的大火突然小了很多,有要滅的感覺,接着刺眼的白光從坑中發出,轟的巨響塞進耳朵裏,我被飛機使勁的向上託,之後的事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一陣劇烈的疼痛從左胳膊傳來,我睜開眼睛,只見胳膊上纏着白色的紗布,我又回到了那個小屋裏。
“你還活着!”斷臂的男人拉着我的手哭着和我說。
“發生了什麼?”
“隕石坑爆炸了,直徑擴大了兩公里。”
“那……”
“你還活着……”
他用僅有的右手撫摸着我的頭,如同我是他從戰場上回來的孩子。
我站起來看着門外,黑色的硝煙更濃了,讓我覺得地球更疼了,在我眼裏那不是黑色,那是紅色的,那是地球的血。
不久我和斷臂的男人被坐上了救援車,被送離了代號 S 特區,我趴在車的後窗上看,代號 S 特區漸漸遠去了,硝煙漸漸遠去了,莎琪和她的家人也漸漸遠去了。
“爲什麼不是我?爲什麼不是我死在那個隕石坑裏?爲什麼我還活着?”
斷臂男拍拍我,低着頭遞給我一張紙巾。
我推了回去,任淚水灼燒着我的臉。
“兄弟,要堅強,你難道希望她留下來像你這樣痛苦嗎?”
“……”
我怔怔的看着他,眼淚被他的話暫時的止住了。
“我躺在廢墟里,一直像你這麼想,像你這麼哭,可是如果換做是我老婆在這裏爲我流淚,爲了我的離開而難過,我想了想……還是我留下來吧……”
斷臂男把手裏的紙巾放到眼角,瞬間就溼透了。
我低下頭,讓眼淚模糊了我的雙眼,什麼都看不清的時候,我才覺得離這個滿是傷痕的世界遠了一些,離莎琪的世界近了一點。
(八)
畫筆躺在手繪板上,兩個傢伙一起接着灰,我已經很久沒有碰他們了,因爲碰他們會讓我想起莎琪。
我躺在沙發上不時把酒瓶插在嘴裏,只有聽到咕咚咕咚的下嚥聲,我纔會覺得舒服。
眼淚會不經意的流進嘴裏,喝水也會覺得很鹹,只有酒才能沖淡它的味道。
城市裏的人突然少的可憐,只有一公里外的一個小賣鋪還開着門,或者說只有這個店老闆還在這個城市裏。
“小兄弟,過幾天店裏的酒就要被你喝光了。”
翹着二郎腿的店老闆是個老爺子,不管天氣冷熱總是拿着蒲扇往身上送着風。
“那就喝別的好了……”
“呵呵,開玩笑……怎麼不走啊?”
“等我老婆。”
“她去哪了?”
“隕石墜落那天,她在代號 S 特區……”
老爺子手裏的蒲扇暫停了晃動,接着被他放在櫃檯上,什麼也沒說,站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給你拿酒去。”
“你呢,怎麼不走?”
老爺子回頭看了看我,接着好像是爲了不想讓我看見他眼眶低下了頭。
“我老伴去前線救援……在一次大爆炸中走了……”
他低着腦袋走進裏屋,幾聲噹噹的酒瓶聲之後他又笑呵呵的走出來,說。
“以後就不用給我酒錢了。”
他拿從櫃檯邊拿起掛着的瓶起,蹦蹦開了兩瓶,遞給我一瓶。
我跟他碰了一下,插在嘴裏,咚咚的灌了幾口,接着把錢放在桌上說。
“今天我請客!”
老頭子指了指我的左臂,說。
“注意點,別感染了。”
我笑了笑離開了便利店。
馬路上好像灑了一層灰,走過的地方會乾淨得顯示出一個腳印,更多的是小動物的腳印,貓的狗的,還有一些我根本不認識的形狀,印在灰濛濛的馬路上。
一隻黑色的流浪貓跟着我,喵喵的叫着,可是我也沒有什麼吃的。
我突然覺得它好可憐,它都不知道這裏的人都已經走了嗎,甚至在路邊灌木叢裏還有一羣流浪貓等着有人餵它們食物,一雙雙眼睛瞪着我,如果我可以吃,它們會一擁而上吧。
我回到了便利店,買了幾根火腿腸,餵了那些沒有食物就惡狠狠的看着我的流浪貓。
房子上樓上好像也落了一層灰,或許是空氣中的灰塵,讓這個世界看上去都是灰濛濛的,變得沒有顏色。
回到工作室,劉夏又給我打來電話,我又一次掛掉。
我不想聽他說什麼,只想一個人躺在沙發上,也許我在等着什麼,等一個陌生的電話,或者等一個奇怪的敲門聲,或者等一顆隕石從天上掉下來砸死我,隨便什麼,即使是屋子裏東西被動過或者丟了也好。
有時候會突然覺得屋子裏有聲音,但又不知道是什麼聲音,期待着一探究竟時什麼也沒發現,東西還是原來的擺放,一切都像時間停止了一樣,也許屋子裏還有其他的生命,也許是我的幻聽吧。
最終我等到的,是一股黃色的液體從我左胳膊上的傷口流出來。
(九)
記得‘沙騎馬’這個名字是莎琪起的,她說她叫莎琪,我姓馬,連起來正好是‘沙騎馬’。
我很不同意,我說都不如叫‘馬殺雞’。
她不幹,堅決要叫‘沙騎馬’,劉夏也說這個名字太中二了,同樣遭到了她的拒絕。
最後在她的執意下,我們的漫畫創作小組起名叫‘沙騎馬’。
說是小組,不過只有我們兩個人,她來寫故事,我來畫,講的是人類探索宇宙的故事,名字叫《渺小的人類》。
對於講故事,我真的不在行,所有漫畫裏的情節都是莎琪來寫的。
她講述了一個在宇宙中名叫‘希望號’的探險隊,由馬大帥帶領的五人,他們被派去每個星球上考察,尋找着新的適合人類生存的星球,苦惱的是一直沒有發現,而地球正在陷入一個銀河系的巨大黑洞中,不久之後黑洞將把地球上所有的東西都撕裂吞噬,他們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故事寫到這裏,莎琪就回家了,再也沒有回來。
一個月後的一天,我忘記了那天是星期幾,應該不是星期五,因爲沒有劉夏的騷擾電話。
我坐在電腦前上傳着剛剛畫完的圖片,把漫畫的連載選項設置爲‘完結’,最後鼠標停在了‘發佈’兩個字上,我猶豫了一下,接下來的情節是我寫的,從未寫過故事的我胡編亂造了一通,有人會喜歡嗎,莎琪會喜歡嗎?斷臂男會喜歡嗎?600 萬的粉絲會喜歡嗎?
左臂的疼痛和眼前的渾濁讓我趕緊按下了盯了半天的發佈按鈕,屏幕上出現一個進度條慢悠悠的從 0% 走到 100%,畫面也變成了漫畫,我把臉湊近屏幕,漫畫才略微清晰了一點,開始審稿。
馬大帥和其他四個人開始商議最後的對策,他說,十一年後地球將會進入黑洞的軌道,而返回地球需要十年,我們是繼續任務在外面尋找星球,還是回到我們賴以生存的家鄉呢?
四個人沉默了很久,最後都選擇了回家。
馬大帥很高興,他開始準備了一份報告,希望組織上可以批准他們回家,並安排新的探險隊。
一星期後收到了組織發來的希望號可以返航的批准,他們調整航線後慶祝了一番。
他們雖然很開心,卻擔心着人類的生存問題,畢竟交給他們的任務並沒有完成,馬大帥感嘆着自己將要老去,也不再能肩負這樣的使命。
最後他們帶着憂傷躺在休息倉裏,準備睡上十年。
十年後,他們如期的回到了地球。
這時他們才知道,不只有他們一個探險隊,自從希望號從三十年前離開地球后,每年都會從地球發出一個新的探險隊,他們的探索區域各不相同,各自有各自的任務。
這件事讓希望探險隊的成員們都很開心,放下了一直以來內疚的使命感,雖然其他的探險隊也沒能找到一個可以居住的星球。
那一年他們迴歸到了一個普通人的生活,但是他們卻很孤獨,三十年的宇宙航行,讓他們的時間變慢了很多,他們的妻子或丈夫早已死去,他們只好把彼此當成親人。
很多人都問他們爲什麼回來,他們也不知道,只是想回來看看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只是想回來體驗一下地球的重力,只是想回來嚐嚐早已忘記味道的食物。
組織上實施了人類最後的救援任務,建造了二十個生命號宇宙飛船,把付的起船票的人帶上宇宙,這個計劃只能帶走地球上三分之一的人,剩下的人將跟地球一起被黑洞吞噬。
組織爲了獎章歸來的希望號成員,給與他們免費的船票,希望他們可以用經驗帶領着生命號宇宙飛船繼續前進。
不過他們紛紛把船票給予更想去太空的年輕人。
一年後他們五個人坐在一起,馬大帥端起手裏的香檳,嘭的一聲開啓,給每個人倒上一杯,他們望着天上正在一點點消失的太陽幹了一杯。
馬大帥的杯子先是碎了,接着他們看着大家的身體一點點被拉長,趕緊向彼此擺了擺手,接着無數的光充斥着他們的眼睛。
他們看到了生命號上的人們,看到了他們曾經去過的星球,看到了其他的探險隊,也看到了未曾去過的星系。
漫畫沒有了,在這一頁的下面寫着一個大大的字:“(完)”。
公告上寫着作者可能遇害暫停更新的消息,我把他們刪掉換成了下面的話:
“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的痛苦和磨難,希望大家不要難過,勇敢的去面對,沙騎馬將會與你們同在,請大家期待下一部作品。”
點擊確認後我的頭砸在了手繪板上的左手,如果不是左手扶在上面我應該會直接暈過去,此時脖子像是一條死了的蛇,軟軟的根本支不起腦袋的重量,眼前的光也慢慢暗淡了。
電話聲響起來,我努力睜開眼,卻依然是黑色一片,也無法分辨電話到底在哪裏響。
只覺得它一直在響,一直在響。
像是一首讓人開心的歌曲。
也像是痛苦的哀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