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光臨我的博客 己羊的夢


“小彩兒今早走了。”

“嗯。”

櫻子的母親停下刀,擡頭看了一眼禾四。半截果皮落在青色地板上。

一頂吊燈於屋樑垂下,散着幽幽的光照在四周發黃的牆壁上,幾道灰色手印也落在上面。房門敞着,對面房門也敞着,空蕩蕩的,沒有人,印着淺色花紋的窗簾被風吹飛起,似一展立在船維的旗子。走廊有人推着小車向這邊走來,車輪壓過地板發出隆隆的聲音,還有瓶子間相互碰撞的叮叮噹噹的聲音。

“把窗簾拉開,讓櫻子起來吧。”櫻子母親對禾四說道。

“嗯。”禾四緊鎖眉頭,盯着手機,沒有擡頭,他的臉被映成瑩瑩的青白色。

“她睡挺久了,護士也該來了。”母親繼續說道。

禾四擡起頭,眼睛卻望向牀腳。他把手機放在牀頭,站起來,走到窗前。眉間依然刻着一道道紋路。

窗簾背後的陣陣涼意驅趕着這間屋子包裹他的溫暖,他拉開窗簾一角,熹微的光透過縫隙鑽進來,接着便無影無蹤了。他回頭看了一眼櫻子,昨天是她第五次化療,頭髮已經掉光,頭頂上凸起幾個硬硬的包,洗的發白的被單蓋在她身上,似乎和身體融成一個顏色。她胸前的衣領不均勻的一起一伏,眼睛合攏卻不斷眨着。她已經醒了。

窗簾全部拉開,沒有太多的陽光照進來,外面的天沉成了沙黃色。他把手掌貼在玻璃上,穿過肌膚的刺痛感讓他感覺自己在摸一展冰面,冰的背後一盞橘色的燈將黑色背景照亮,他在冰上看到他的頭髮像是未修理過的草坪,雜草叢生,還有幾根白髮。在他身後,櫻子幾乎虛弱的看不清楚,只有模糊的一個輪廓,和冰面融爲一體。他感覺到她身上透出令人心悸的冰冷,似乎冰面傳來的刺骨感就是她發出來的。燈光給了這間小屋唯一的溫暖,光照下來,櫻子母親的眼睛清晰可見,卻也只有眼睛能夠看清,他看到她的眼睛在望向自己,然而她什麼也看不到,只留下一雙空洞的眼睛。他感覺自己和麪前的他似乎交換了身體,冰裏的那個他纔是真正的他,他身後的那個世界纔是真實的世界,自己只是虛幻的一道影子,那個世界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不需要有,他隨時幻滅,又隨時出現,或者永遠不會出現。沒有什麼關係,什麼都是假的,什麼又都是真的。

他把窗戶打開一道縫,耳邊響起了汽笛聲,窗簾被震得呼呼作響,玻璃開始搖晃了起來,所有景象都虛散了,他看到雜草也飛了起來,趕忙又將窗戶合上。俯身撐住窗臺,擡頭看到幻影背後,一顆朦朧的太陽,對面樓上幾座零星燈光。

“要下雨了。”母親盯着窗外的天。

“嗯。”幾隻低飛的燕子掠過,落在窗前。

“櫻子,起來吧,天亮了。”母親說着,把蘋果放在桌臺,拾起桌角揉成一團的毛巾,彎下腰,從牀下拖出一張搪瓷臉盆,把毛巾展開又對摺了三下,用乾淨的一邊掃着水面。

禾四聽到聲音,回過身來,手指相互輕搓着。

“媽,我來吧。”禾四走到櫻子母親身邊,低下身,接過毛巾,水面溫潤的劃過肌膚,讓他忘記了剛纔的虛幻與真實,他將毛巾輕輕擰乾,彎下腰,貼近櫻子的臉。一股潮溼的味道飄了過來,他近距離凝視櫻子,她的腮好像比前幾天更凹了下去,眼下青黑色的眼袋也更重了,蒼白的臉色下隱隱透出一種烏青色,肌膚鬆弛的貼在臉上。禾四想起以前,他喜歡伸出食指,用指尖輕輕觸碰她的腮部,然後他就會感覺到櫻子的肌膚會將他的指尖輕彈回來,他每次都不敢用力,生怕她的肌膚像氣球一樣破開。現在他也不敢用力觸碰她的肌膚,她的肌膚真的會裂開。

毛巾拭過櫻子的臉,沾水後的皮膚似乎恢復了一些活力,細細的絨毛不斷張開,在燈光下晶瑩剔透。

“醒醒,櫻子,護士該來查房了。”禾四把腰彎得更低,湊到櫻子耳前低語。溫熱的風讓櫻子的身體抖了一下,她幾乎看不到的點了點頭,眼睛眯開一條縫,眼珠轉向禾四。

禾四把毛巾放到桌子上,手伸進被子,溫暖潮溼的空氣將他的手包裹起來,而後他摸到一根枯癟的樹枝,上面的木紋粗糙的划着他手心的皮膚。他把它拿出來,沒有血色,骨頭的形狀從皮膚下露出來,關節連接的地方將要裂開,張牙舞爪的向皮膚外生長。手臂末端,手指的血管已經伸展到皮膚外,輕輕一觸就會爆開。

“你今天好看多了。”禾四在櫻子耳邊說着。

櫻子笑了,她臉上幾乎沒有了表情,只是將嘴角上揚一些。她把胳膊往回縮,想從禾四的手裏掙開,可能是他觸碰到了什麼敏感的地方。

母親扶着牀邊站了起來,捂着腰彎下身子,把桌上的毛巾丟進水裏,端起臉盆走出病房。

櫻子把頭慢慢轉向門口的方向,對面的木門已經受潮,風一吹,就會發出吱呦聲。昨天那間病房裏還圍了許多人,昨天半夜,櫻子在夢裏聽到母親和禾四的哭聲,醒了過來,醒來後發現母親躺在旁邊的病牀上,沒有醒,還在睡着。哭聲是從對面房間裏傳來的,一開始只是輕聲抽泣,到後來聲音漸漸增大。櫻子睡不着了,她自從搬進這間醫院後就會經常睡不着覺,她知道,小彩兒走了。

她第一次見到小彩兒的時候並不是在這間醫院,那間醫院要比這裏先進的多,最起碼看起來是一家醫院。不像這裏,站在醫院外面看着斑駁的牆面,會讓人以爲這是一座廢棄的大樓。那時小彩兒還扎着兩個馬尾,她哄小彩兒說唱首歌就給她一顆巧克力吃,不過巧克力似乎誘惑不了這個六歲的孩子,她驕傲地把頭扭過去蹦跳着走了。沒過多久她就再沒有見過她了。後來她也離開了那家醫院。她再見到小彩兒的時候,就是在這裏了。她已經沒有了意識,她也再沒有力氣去逗她開心,只是有時還能看到她,就覺得心裏似乎也有了點勁兒。

現在對面的病房門被風吹的虛掩起來,窗紗飛起。昨夜值班的護士已經將那間屋子收拾乾淨,似乎從來沒有人在那裏住過,也從來沒有小彩兒這個人。可能也從來沒有櫻子。

母親提着臉盆走進來,走廊裏車輪的聲音也到了門口,護士和醫生跟在母親身後。往常只有護士會來量一下體溫和血壓,簡單的和櫻子說幾句話。昨天櫻子剛做完化療,所以醫生這次也跟了進來。

禾四接過母親手裏的臉盆,把毛巾掛在了牀邊,把臉盆又推回了牀下,拿起桌子上的手機揣在口袋裏,向醫生點了一下頭,就和母親一起離開了病房,把門也輕輕帶了過來。

病房裏冷冷清清,長長的走廊似乎沒有盡頭,天花板上的燈也像屋裏一樣昏暗,一根半截拖把立在牆根,拖把頭上的布子已經幹到發硬了。禾四背倚着牆,手扶在牆壁的瓷磚上,冰冷的溫度再次刺到了手心,他揉了揉鼻子,刺鼻的消毒水味讓他感覺自己鼻子有一些痛癢。櫻子的母親站在門前,踮着腳,透過門上的小方格窗戶往病房裏望着。

“血壓和體溫都挺正常的,櫻子,你感覺怎麼樣。”醫生在本子上隨筆寫着什麼。

櫻子點了點頭,從喉嚨裏嗯了一聲。

“今天是你的生日啊。”護士彎下腰,臉上露出了一點笑容。

櫻子也衝護士抿了抿嘴。

門外的禾四眉頭又緊起來,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向上翻着屏幕,撥通了一個電話,用手攏起來捂着嘴,一邊說一邊向醫院門口走着。

母親把頭扭向禾四離去的方向,她知道他爲什麼離開。

她尋思應該讓禾四去買個小蛋糕,今天是櫻子生日,雖然櫻子平常並不過這一天生日,她不知道半個月之後……

門開了,醫生從裏面走了出來,摘下眼鏡,掀起白袍的一角擦拭鏡片。

母親回過頭來,盯着醫生的眼睛,她看到醫生的眼神有些恍惚。

醫生把眼鏡帶好,看了一眼懷裏捧着的本子,又看了一眼櫻子母親。

“大娘,沒事,櫻子今天挺穩定。今天她生日,可以稍微慶祝一下,但別吃油膩了。”

母親點了點頭。

“禾四呢,我有點事情要和他說。”

“什麼事,醫生。”

“沒什麼,等回來我再和他說吧。”醫生望向禾四離開的方向,然後點了下頭,就向門外走去了。護士推着車從病房裏走出來,告訴母親她可以進去了,就跟着醫生離開了。

走廊裏又變得空蕩蕩了。母親轉身回到了病房,櫻子的手背上已經紮上了吊瓶,病房裏的酒精味讓母親打了個噴嚏。

“禾四出去了,他去打個電話,一會就回來了。”母親仰頭看着懸掛的玻璃瓶中滴落的藥水。櫻子把頭扭了過去,望着窗外,外面的樹梢垂了下去,窗玻璃被飛吹得震個不停,風透過窗戶上不知哪裏留出來的縫隙,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有一個聲音在低聲哭泣。

一時無話,一個靜靜坐着,一個靜靜躺着。

禾四回來了,他的臉似乎是被風沙包裹了一般,臉和脖頸交接的地方皸裂出一道道紋痕,他的眼也被風吹紅了。他進到屋裏也先打了個噴嚏,然後就看着櫻子。櫻子知道他回來了,沒有回頭。

“媽,你跟我出來一趟吧。”禾四輕聲喊着櫻子母親。

兩個人先後走出門外,禾四回過身來把門合上。

母親衝着病房,站在禾四背後,佝僂着腰。

“醫生剛纔找你了。”

禾四轉過身,嘆了口氣,張了張嘴又合上了,他拉着母親的手往旁邊走了走。

“媽,你還有錢嗎。”

沒有回答。

禾四低着頭,盯着自己的鞋子,他的這雙鞋子穿了好久。他不敢擡頭,他怕觸碰到櫻子母親的視線。

“又該交醫藥費了。”

沒有回答。

禾四往前看去,他看到櫻子母親褲管搖晃着,一雙長滿了斑的枯瘦的手攥着自己的大腿。老人看着禾四,什麼表情也沒有,沒有說話,也沒有眼淚,禾四覺得她的眼淚可能已經哭幹了。老人什麼也沒有了,家裏的土房賣了也沒值幾個錢,一把年紀欠了一身債,已經沒有人願意借錢給他們了,都知道她的女兒病了,老人這個歲數,將來如果老人入了土,這筆錢該找誰要。

“我……我再想辦法,湊湊,湊湊能湊出來。”老人哆哆嗦嗦從嘴裏冒出來幾個字。

禾四又椅在了牆上,他從褲子後袋裏掏出一根菸卷,包着菸絲的紙已經張開,他用食指沾了點唾沫,抹在菸捲裏側,將菸捲合上,吊在嘴裏,用牙齒咬着,口腔裏盈滿了淡淡的菸絲的苦味。

“我們把櫻子接回去吧,醫生說治療下去也沒什麼意義了。”禾四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話。

“我再湊湊,湊湊。”老人只顧喃喃自言。

禾四不再說話了。

“我還能……還能湊湊。”老人的瞳孔似是散碎一般,沒有方向。

“媽,醫生說……”

“醫生……醫生剛纔說櫻子狀況好多了,還有希望。”母親眼睛裏重新回來了一點光。

“我們湊不了了,沒人借錢給我們,我們一點錢也沒了。”禾四聲音也顫抖起來,他把煙從嘴裏摘出來。

“能湊……能湊,”母親的眼睛開始四下張望,漫無目的的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你還有個房子,你把它賣了,我們就能夠了。”母親的聲音提高了一些。

“我們只剩這套房子了,才四十平,賣了的錢不夠在醫院裏住兩個禮拜。”禾四的聲音低了下去。“如果櫻子真不在了,我們住哪。我們拿什麼還別人的錢。櫻子現在還能回家,把房子賣了,我們最後總要把櫻子接回去,到時她住哪?”

母親聽完,身子抖了起來,全身失去力氣,膝蓋顫巍巍的彎了下去,她扶着禾四的手,另一隻手撐在地板,膝蓋落在地上,癱軟地趴下身子,她像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又像是跪在禾四面前。“禾四,媽求你了,你把房子賣了,把醫藥費交上。我以後一定給你把錢還上,你說櫻子沒了,她還要房子有什麼用。我就這一個女兒,他走了,我也差不多了。”

禾四也跪在了地上,他把頭低下去,把臉埋在地裏,他覺得這地板似乎軟綿綿的沒有力量,自己身子將要陷了進去。

一個年輕護士站在走廊盡頭,望着這裏,窗外微弱的光打在她的身上。

禾四擡起頭,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扶着母親站起來。他還是覺得腳下鬆鬆軟軟,輕飄飄的,使不上力氣。

“我出去一下。”說完,把煙把塞進嘴裏,從褲兜裏掏出一個打火機,摩擦着打火石向外面走去。

回來的時候禾四看到母親還在病房門口站着,手依然哆哆嗦嗦的抓着大腿。禾四走到她背後時她沒有聽到,眼睛瞅着病房裏,腰完全彎了下來,禾四看到她全白的頭髮裏還藏了幾根半黑的頭髮。

“媽。”禾四的聲音像是撕裂了一般。

櫻子母親的身體抖了一下,回過頭來,望着禾四,她的眼神又散開了。

“咱們讓櫻子自己決定吧。”禾四伸出手要去扶母親。

母親沒有回答,她的手還是一抖一抖的攥着褲子。禾四也不說話了,他上去撐住母親的胳膊,他感覺母親的身體像是沒有重量一般。

母親掙開禾四的手,走回屋裏,禾四跟着走了進去。櫻子還在望着窗外。已經有雨珠沾在了玻璃上。

母親的布鞋踩在地板上沒有一點聲音,禾四也沒有聲音。他跟在母親身後,腳步很輕。走到櫻子面前。櫻子看他回來了,微微咧開了嘴。她的牙還是像以前一樣白。

櫻子的枕頭溼了,他沒敢告訴櫻子母親。

他彎下身子,想和櫻子悄聲低言幾句,卻每句話都如鯁在喉,就只好擠出一個笑容。

母親從桌子上拿起一個玻璃杯,杯中輕輕搖晃着的水升起一縷白煙,輕飄飄的,圓角玻璃上也罩上了一層白濛濛的霧氣。她把水杯遞給禾四,扶着膝蓋蹲下,從牀下抽出一個手輪,搖了幾下,將牀稍微搖高。

禾四接過水杯,一瞬間他覺得玻璃上的霧氣寒意沁入肌膚,指尖肌膚下的骨頭被冰針刺痛一般。接着皮膚上泛起了燒灼感,手指的肌膚從白色變成了紅色,又變成了紫色。杯子換到了另一隻手裏,輕輕吹着水面,煙霧傾斜。帶着燒灼感的那隻手插到櫻子身下,隔着像潮溼的紙片一樣的衣服,他摸到櫻子的背也凹了下去,兩個肩胛完全突了出來。

櫻子用嘴脣沾了下水,就把頭挪開了。

“再喝點水,你的嘴脣都裂開了。”母親站了起來,靠在櫻子身前說道。

櫻子的嘴脣幾乎看不到紅色,浮着一層白霜的嘴脣上裂開一道道小紋,裂開的口子透出紫色的斑跡,剛剛沾過水的地方,顏色略呈鮮紅色,也稍微飽滿一些,一滴水劃過嘴脣印下一道無色水紋,似乎將一面佈滿塵土的面具染淨。

禾四的鼻子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他使勁咬了咬牙,不敢再看櫻子,頭扭向了一邊,把櫻子放回牀上,杯子放回桌子上。

“我出去一趟。”他清清嗓子,一邊向外走着,一邊把手揣進了後面的口袋,然後又抽出來。

病房裏又沒了聲音。櫻子母親搓着櫻子的手,櫻子也不去看母親,盯着頭頂的吊燈出神。

腳步聲由近及遠,又由遠及近。禾四回來了,他幾根粘着水珠的頭髮扭成一綹,身上零零散散染黑了幾處。

一個透明小盒,四四方方,巴掌大小,上面沾着幾滴水珠。盒子裏一枚三角蛋糕上抹滿了白色奶油,奶油上頂着半顆草莓。他掃了掃頭髮,飄起,跌落,晶瑩剔透。靜靜走到櫻子牀前,把蛋糕放在牀頭櫃上,打開上面罩着的透明塑料罩,突然想起忘記要一副刀叉了,就從牀頭櫃下面的小抽屜裏掏出一把小勺,用手抹了抹。斜插進蛋糕裏,往外輕撥一下,挖下一小塊蛋糕來。在往櫻子嘴邊遞的時候又停了下來。

“媽,你吃吧。”說着,把勺子遞給櫻子母親。

母親看了一眼蛋糕,擺了擺手。禾四又把蛋糕遞到櫻子嘴邊,輕輕戳到櫻子的嘴脣。櫻子抿了一下, 伸出一點舌尖將嘴脣上的白色奶油舔淨。搖了搖頭。禾四抹去櫻子嘴角的碎屑,把蛋糕放回盒子裏,扣上蓋子。

然後靜靜坐着。

雨下開了。像是鼓槌敲擊鼓面發出的聲音,雨砸在窗戶上。

禾四扭過頭去,他看到冰中的自己被雨水沖刷的四分五裂。那裏只剩下自己,櫻子和母親似乎隨着雨水滑落而下,從那座真實的世界中消失了。外面太陽已經不見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扭曲,模糊,最終只留下零星燈光映成光暈將禾四也抹殺掉了。

咱們回家吧。

沉默。

禾四把視線移回到櫻子身上,母親原本低着的頭也擡起來,看着禾四,她的手又開始顫抖起來。

雨越下越大,昏昏沉沉。

櫻子看了一眼禾四,閉上眼睛,然後笑了起來,點了點頭。

護士手裏握着一個藥瓶走了進來,屋子裏有了一些動靜。

禾四看着吊鉤上旋轉的藥瓶,上面的英文字母逐漸變得模糊,他感覺眼皮上像是墜了千斤錘。他也好幾天沒有睡覺了,昨晚上他在家,翻來覆去,總是感覺背後僵硬的發直,身下的牀板硬的像是一塊石碑。他睜着眼等到天亮。

旁邊病牀上鋪着他或者櫻子母親平時睡覺的褥子,上午沒有人整理過那張牀,牀單皺皺巴巴的圈在一起,被子掀開一半。他就和衣躺在上面,閉上眼睛,眼皮卻一直在跳。他就把眼睛睜開,雙手插在腦後,望着天花板,淡黃的天花板上沒有一顆手印,只是這天花板總也讓人覺得頭暈目眩,天花板垂下的吊燈也開始旋轉。然後他聽到一個哭聲,一個男孩的哭聲,聲音很遠,哭聲似乎有些熟悉。聲音越來越低沉,嗓音越來越沙啞,那個男孩也越來也近,最後他就站在自己的耳邊,只哭給他自己聽。哭聲慢慢把他籠罩了,他完全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雨珠也像石子一樣重重砸在窗戶上。他突然想起小時候每次傍晚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獨自一人,外面的天空連成一片紅色,天空盡頭黑色蔓延而來將要把自己籠罩,他就覺得整個世界彷彿都只有自己,而整個世界的聲音也只剩下牆頭的一個鐘錶還在每隔一秒跳動一針。

他想坐起來,吊頂的燈光晃得他眼暈。他一下子想不起來自己是在哪裏,他閉上眼讓黑暗包裹着自己,等待旋轉的牀停下。

他還在醫院,旁邊是妻子,今天是她的生日。

他睜開眼睛,深吸一口氣,想要坐起來,卻發現自己的肺裏像是插進無數根細針,針尖在不停刺破自己的肌膚。全身沒有一點力氣,他的手甚至攥不起來。他想低一下頭,脖子卻支撐不住頭部的重量,他只能放棄。他只道自己睡了太久,麻木了身體,卻感覺手背上絲絲涼意傳來,就垂眼往手臂末端看去。他的手上插了一根針管,滴液順着針頭流入了身體裏。他正覺得奇怪,病房裏的空氣似乎是黏糊的膠體,將他完全黏在了這裏的空間和時間裏。他向旁邊扭過頭去,櫻子不在牀上躺着,牀鋪整整齊齊,像從來沒有人住過一樣。

他開始慌了,大聲喊着櫻子的名字,喊着櫻子的母親,沒有聲音,什麼聲音也沒有,他不知道自己是聽不到了還是發不出聲音,整間屋子裏只有他自己,房間似乎還在扭曲着,他被夾在中間,要被撕成碎片。

櫻子去哪了?她已經辦完出院手續離開了?現在是幾點,自己睡了多久?現在似乎還沒有到晚上,但是外面陰沉的天讓他分辨不出現在是什麼時候。他又開始喊,他想喊護士,卻發現依然是徒勞的,他擡手去按牆上的鈴,手擡不起來,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臂上大片大片的淤青,碰觸起來卻也沒有什麼疼痛的感覺。

門外響起了談話聲,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虛無縹緲,卻每一個字都真切的落入到了禾四耳中。他舒了一口氣,那是櫻子母親的聲音,沙啞,卻讓外面的世界與這間屋子連通了起來,不再讓他有被撕扯的感覺了。

還有一個聲音,比櫻子母親的聲音更低,夢中低語一般,陌生,熟悉。

“我說了不行。”櫻子母親的聲音略微大了些。

什麼不行?

另一個聲音消失了,母親也沒有繼續說話。屋外的世界又斷了聯繫,雨聲將剛剛還縈繞在禾四耳邊的話不知驅趕到何處去了。令人發昏的吊燈直刺禾四的眼睛,散開的瞳孔將照射的光全部吸進了他的眼睛裏,他被無邊無盡散漫的黃色包裹着,卻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溫暖。他冷極了,針頭輸入進血管的液體像是冷凝劑從他的手臂開始將寒冷擴散到了他的全身。

“娘,我就這一個丈夫,你讓我再試試。”

櫻子的聲音。

爲什麼會是櫻子?很久沒有聽到過櫻子的聲音了,她的聲音有些沙啞,醫生說她的神經受到了損害,可能今後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櫻子的話是什麼意思?禾四的思緒猶如一團絞在一起沒有絲毫頭緒的線,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躺在病牀上,一動也動不了,他也不知道爲什麼櫻子會站在門外用他熟悉的聲音爲他祈求着,籠罩着他的黃色越來越濃。櫻子的話卻如同一條溫熱的小溪,從某個看不到的角落裏流淌進來。

他想起第一次在心裏記下這個聲音時候。那時櫻子還只是一個新搬來的鄰居,他騎了一輛忘記從哪裏順來的別人沒鎖的單車,載着櫻子。也許是因爲春天,櫻子在後面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迎面吹來都是溫熱的風,他感到冬天殘留在軀體的寒冷,正被他甩在身後。

“不行,我們沒錢了,能借的都借過了,沒人會再把錢借給我們了。我一把歲數,也要用錢,到時候入了土,欠的錢也會帶到土裏去,誰還會借。能借的都已經仁至義盡了。”

“還有……還有一套房子,把房子賣了,還能不少錢。”櫻子聲音有些急促。

“不用想。我跟你說句實在話,禾四這個樣,就算治,也活不多久。你就剩這一套房子,你把房子賣了,你將來住哪,你總不能拉扯個孩子住在街上把。而且你那套房子才值幾個錢,用不了半個月,錢又得花光,到時候還得把禾四接出去,然後住哪,誰願意把房子租給一個這樣的人。”

孩子,爲什麼會有個孩子?禾四聽到了小聲的抽泣聲。

門口玻璃上一個倒映出的黑色身影矮了下去。算了,櫻子。

“娘,求你了,禾四走了,我也不想……”

“糊塗啊!”

“我們讓禾四自己決定吧。”

影子又重新落在門窗上。禾四趕緊將頭扭了過去,看着窗外,雨真的好大,好久沒見過這麼大的雨了。

“禾四。”櫻子母親從外面走了進來。禾四沒有回頭,他知道他要說什麼。

“娘,我來說吧。”櫻子從門外追了進來。

櫻子媽在禾四身後住了腳,禾四看不到她現在什麼樣。

“娘,你先坐下,我來和禾四說。”

櫻子走到了禾四身前。禾四還在望着窗外,他不敢看櫻子。但他還是用餘光瞟到了櫻子,他猜到了,一頭烏黑濃髮如黑色瀑布一般垂至腰間。櫻子在生病以前從來就以自己頭髮自豪,又粗又亮,所以她很少剪頭髮,可是病了以後,禾四就親手把她的頭髮絞了,櫻子望着鏡中的自己,笑着告訴禾四,短髮原來也可以很美。

現在他看到櫻子的頭髮,他就知道了。原來一切真的都是虛幻的,病倒的從來都是自己,沒有什麼是真的。他望向窗戶,他想看看那個真實的自己是不是站在冰中望着自己,他的臉上是不是還能露出笑容。鏡子破碎着,水花碎成了冰渣,那裏什麼都沒有。因爲他就在那裏面,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裏。自己一直以來都是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忘了。他想笑,能再見到櫻子真是太好了。他笑不出來,最後的結局還是像這破碎的冰面一樣,櫻子將在這溫暖的世界繼續生活,而自己將化成烙着一道道紋印的冰花。

櫻子坐在他的牀頭,扶起他的手腕,眼淚簌簌落了下來。

禾四閉上眼睛,他還是不敢看櫻子。他聞到了櫻子身上的味道,像春天盛開又凋落的櫻花,伴冬季的積雪融化。

“四兒,咱回家吧。”櫻子的聲音幾乎聽不到。

禾四知道他想說什麼,他笑,他要讓櫻子看到自己開心。他知道快要結束了。

“四兒,你是不是不想回去?”櫻子婆娑着眼淚問。

禾四點了點頭,他不想回去。他想留住櫻子,彷彿並不是他,而是櫻子將如凋落的花瓣一般重新回到這個世界。

他聽到了身後站起來的聲音,聽到了腳步聲。看到了櫻子母親緊皺的眉頭。

“我再問你一遍,你回家嗎?”

禾四搖了搖頭。

“你太自私了。”櫻子擋在了禾四身前,噙着淚,綻放出笑容。

這吊燈刺眼的黃色實在太漫長了,禾四被完全籠罩了起來,最後什麼都消失了,無邊無際,天地又旋轉了起來。

他把眼睛閉上,等待周圍一切停止。

漸漸地一切靜止了,他睜開眼睛。櫻子母親在旁邊的那張牀尾坐着,眼睛望着窗外,還是漫天的黃色,雨聲瀰漫着這間屋子。

櫻子在病牀上躺着,堆積成一團的頭髮落滿了枕邊。

禾四站起來,他的眼裏一直都溼潤着。

他走到櫻子身前,他想告訴櫻子,我還能在你的身邊陪着你,陪你度過這個冬天,等到櫻花凋落的那一天。

而櫻子,也溼了眼眶,點頭,她一直笑,那笑就像櫻花,飄落。

二零一八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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