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光臨我的博客 己羊的夢


外面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在這間陰沉的屋子裏已經坐了很久,被風吹的沙沙響的窗簾緊緊地貼在半開的窗戶上,好像是有人把它釘在了牆上。一束慘白的光從快要垂落在地上的吊燈裏射下,落到我面前桌子上幾個散亂擺放着的茶杯裏,枯萎了的牆皮從發青的牆壁脫落在灰色的水泥地板上,靠牆的一座沙發上隨意堆滿了沾着油漬的衣服。我站起來走到窗前,將窗簾撕下來,讓飄進屋子的雨澆到我的身上,如果我可以動的話。右手邊的鏡子裏記下了我現在的模樣,我的頭沒辦法扭向右側,而且我也看不清楚自己的樣子。我感覺自己的樣子糟透了,頭髮像擰成一捆一捆的乾草一樣扎進了我的眼裏。

那天早晨天空中一道閃電爆炸,巨大的轟鳴聲把我從睡了很久的夢中驚醒。宛如白晝一般的屋子瞬間又黑了下來,跳動的鐘表釘在牀頭讓人分不清楚白天還是黑夜。丈夫躺在旁邊,寬闊的背像一座連綿的山,如窗外的雷一樣的鼾聲在山中迴盪着。我抽出壓在身下的手臂想去驅趕山中的雷聲,手臂不能動。我以爲它只是被壓了一個晚上暫時失去了知覺,靜靜地躺着讓各種聲音肆虐我的耳朵。過了很久——也可能只有一會——我發現了自己不僅僅是手臂不能動了。我喊着丈夫的名字,我已經經常喊錯別人的名字了,但這個枕邊人的名字我還是記得很清楚。一根藤蔓緊緊地纏住了喉嚨,嗓子裏塞滿了棉花。沒有聲音從我耳朵裏傳進來,我寧願自己是聾了,可週圍的噪音提醒着我。我扭動着身體,希望能看到某個部位還能被自己控制。脖子僵直地貼在牀上阻止頭擡起,轉動的眼珠看向旁邊,丈夫山一樣的背籠罩起一層薄薄的霧,虛幻的在我眼裏分成了三座。手指似乎還有一些力氣,向我證明般得緊緊扣住牀單,透過指紋傳來摩擦的觸感。身旁那座蒙着霧氣的山晃動着,丈夫醒了,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盯着我,那神色讓我想起了非洲的雕塑,一張張沒有情緒的誇張的臉。用胳膊撐起自己的身體,從我身上跨了過去,光着腳站在地上,依然面無表情的注視着我,熟練地把手從背部和膝蓋彎曲的地方插到我的身下,沒有重量般的把我擡了起來。我感覺自己像一張布一樣展在丈夫的手臂上,頭和腳向着地面竭力得彎曲。旁邊有一張不知道什麼時候放在那裏的輪椅,輕輕地把我放在輪椅上,光着腳在地面上奏起了音樂,推着我走出了臥室,停在了這個似乎本來就屬於我的地方。

洗漱間裏的水流一落而下砸在青石板上。我走到洗漱間,潮溼的空氣裏瀰漫着發黴的味道,筷子插到碗裏堆在水池的一角。青一塊白一塊的天花板低沉的壓在丈夫頭頂。屋外的敲門聲顯然沒有影響到他,他垂着頭仔細的洗着手,好像手上沾滿了令他噁心的東西。我提醒他外面有人敲門,他沒聽見般得繼續不停地洗着。門外的敲門聲變大了,已經開始砸門,他們可能已經喪失了最後的耐心,在做着離去前最後的努力。丈夫不捨得把手從水中拿了出來,擰緊了水龍頭,生了鏽的水龍頭吱呦吱呦地響着。丈夫盯着牆怔了幾秒,甩了甩手上的水,水珠獲得了自由般盡情地飛舞着。走出來時手蹭着衣角,回頭望了眼還在輪椅上坐着的我,轉身把門打開了。

眼前的吊燈被剛剛的敲門聲震得跳起了舞,燈下的茶杯若隱若現。門外響起了兩個熟悉的腳步聲,母親先走了進來,把還在滴着水的傘隨手扔到地上,妹妹跟在後面,懷裏抱着的東西擋住了自己的臉。丈夫在妹妹身後隨手把門關上,三個人沒有說話,徑直走了過來。

在我面前蹲下的母親臉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溼漉漉的頭髮貼在臉上往下滴着水,一口黃牙參差不齊地排列在牙牀,臉上的皺紋全都擁擠地貼到了一起,我用手把母親的皺紋舒展平整,母親摸着我的頭,手上爆起的皮和頭髮互相扎着。妹妹站在門口皺着眉頭打量着屋子,走到窗戶前一把扯下了窗簾。周圍的牆皮粘在窗簾上也被撕了下來。門外的雨飄了進來,一陣風把它吹到了我的身上。妹妹擡起頭,荷葉一樣的身子迎雨舒展着。彎下腰從窗邊拾起了兩把潮溼的凳子,走到了我的面前,坐下靜靜地看着我,直到身後的丈夫把手裏的茶杯摔到了地上。

丈夫一隻手握着暖瓶,另一隻手捏着暖瓶的蓋子,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光着的腳上升起一縷白煙,水紋像蛇一樣彎彎曲曲的爬向兩邊的碎片,腳面上鼓起的泡不斷爆裂。一隻蒼蠅從我耳邊飛過去發出嗡嗡的聲音,我一邊用手拍打着它,一邊唱起了老家的小曲。丈夫把手中的暖瓶蓋上放到桌子旁,晃動着腳抖掉了上面的水珠,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地踩在地上,腳下不停地有東西破碎的聲音。母親用眼角瞥了一眼丈夫,繼續看着我不自然的笑着,手上動作也沒有停下來。妹妹看了眼母親,回過頭去眼睛瞪得滾圓望着丈夫。丈夫已經點着了一支菸,燒成了灰的菸絲從紅色的火星上跌落,飄在丈夫的腿上,眼睛直直地凝視着升起的煙,這煙不知道是從地上還是手上冒出來的。妹妹周圍的溫度升高了,撐着腿站了起來,走到牆邊拾起一把掃帚,走到丈夫面前,掃帚條劃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音,從丈夫的左邊劃到右邊手裏的簸箕裏,一道血印在丈夫鼓起的泡上浮起,丈夫還在望着眼前的白煙出神。

母親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了一張白布,繞在了我的脖子上,緊緊勒着的繩子讓我幾乎窒息。我扭了扭脖子,讓自己的呼吸能夠順暢一些。母親手裏的剪子在耳邊彷彿受到了酷刑一般咔嚓咔嚓的叫着,一段段頭髮落下鋪滿了我的身子,幾綹頭髮鑽進了我的脖子裏,奇癢難忍的我哀求着讓母親幫我撿出來。母親欣賞的看着我的頭髮,臉上露着不自然的笑,一滴凝固的水滴在頭頂,眼前一段段的黑色變成了紅色,剪子清脆的聲音彷彿糊上了一層油,一股發烏的血從母親的手指越過曲折的手腕從手肘滴落在灰色的地板上,綻放出一朵紅色的花。我喊着妹妹讓她過來給母親把手包住,妹妹低着頭格朗格朗的走了過來,沒有擡頭看血的源頭是哪裏,掃着不停落下的黑紅相間的頭髮,均勻塗抹着地上散開的花。

燃盡的煙被丈夫扔進了還在冒着熱氣的茶杯裏,泛起波紋的水浸了菸灰染成了黃色。丈夫站起身向廚房走去,被碾碎的聲音追隨着他。正在貪婪地掃着地的妹妹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正準備繼續低下頭的時候看到了母親手上凝結了的紅色。掃帚脫離開手的力量躺在了地上,妹妹拾起了放在地上的暖瓶,打開了瓶蓋,又一縷煙冒了出來,抓住母親的手,傾斜着暖瓶將水順着母親的肩膀倒了下去,母親依然在不自然的笑着,幾滴水濺到了我的身上,滾燙的水讓我不禁打了一個哆嗦,燒起的血色像針扎一樣痛。

一股焦煳了的味道鑽進了鼻孔裏。妹妹扭過頭吸了吸鼻子,把暖瓶遞到母親手裏,往廚房的方向走去。我站起來跟在妹妹身後,母親左手端着暖瓶,繼續往身上傾倒着開水。白色的煙霧將廚房籠罩了起來,嗆人的味道讓胃扭結到了一起,燃氣竈上的紅色的火燒過了黑色的鍋竄到天花板上。丈夫站在火前,一隻手握着鍋把,一隻手拿着鍋鏟不停地把手伸到火裏又伸出來。妹妹走到水池前,拿起在水池裏泡着的碗,把水澆到了鍋裏。嘶啦一聲火光消失,鐵鍋破了個洞卡在竈爐上,被妹妹搶過來鏟子的丈夫,望着眼自己手上發黑的皮膚,走出了廚房。

洗完了手臂的母親已經坐到了沙發上,丈夫坐到母親旁邊,拿起放在母親腳邊的暖瓶,把杯子裏的水倒滿。放下暖瓶握住杯子手把,端起來遞到了母親眼前,母親的手放在屁股下面坐着,望着丈夫。臥室裏的鐘表開始整點報時,落在窗臺上的雨又掉到地上。丈夫把杯子放在母親面前,靠邊坐了坐,望着坐在那一動不動的我,母親也望着我,還在笑着。

廚房裏響起了刺耳的鐵划着鐵的聲音,那聲音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自己祖先被一根尖銳的矛插進心臟的畫面。妹妹端着一盤菜走了出來,虛空着手指腫脹地貼在透明的陶瓷上。丈夫站了起來,繞過面前的桌子走到妹妹身邊,伸出手接過那盤菜。妹妹鼻子發出了哼哧聲,用胳膊肘頂開丈夫,從丈夫身邊走了過去。丈夫站在原地,停在半空中的手無處安放,咳嗽了一聲走到臥室,轉動着門鎖把自己關了進去。

妹妹不停地在穿梭在客廳和餐廳中,桌子上漸漸擺滿了碗碟,母親拿着勺子挖着放在桌子邊緣處的湯喝着,我閒着無聊又唱起了歌,歌聲像百靈鳥一樣動聽。頭頂震動的天花板上白色的雪花直往下掉,樓上又在跳舞了,他們一定是聽到了我的歌聲。不斷地有不同的氣味飄在空氣中,空空如也的肚子更憋了下去。妹妹把最後一道菜擺在桌子上,然後走到了臥室門前,擡起腿,第一腳踹到了門框上,第二腳踹出一個大洞,第三腳踹在門鎖上。門開了,妹妹揪着丈夫的領子,把丈夫拽了出來,按在沙發上,丈夫光着的腳又踩在散在地上碎片,血從腳心流了出來,滲透了丈夫的腳從腳背上印了出來。

三個人圍着桌子吃飯,母親不斷地往我的嘴裏填着菜,我跟母親說這些菜不我想吃,我想吃離我最遠的那盤菜。母親繼續給我夾着我不愛吃的菜,偶爾端起水杯將水灌進我的嘴裏,滾燙的水順着我的喉嚨流下,我被燙的說不出話了,我感覺得到我的喉嚨裏破了一個洞,不停地有食物從洞裏掉下去,掉到我身體的某個部位。丈夫低着頭沒有動菜,只是不停地扒着放在身前碗裏的米飯。妹妹往自己碗裏夾了片肉,嘴裏塞滿了東西,眼睛直直的望着丈夫說:“我姐頭髮長了你知道嗎。”丈夫手裏的筷子輕輕顫抖了一下,手裏稍微停頓了一下,又繼續扒着碗裏的飯響起叮叮噹噹的聲音。

“家裏是不是沒錢了。”

丈夫沒聽到一般,手裏還在不停地扒着米飯。

妹妹彷彿遭受了巨大的委屈一般,啪的一聲把筷子摔在了碗上。面前的吊燈搖搖欲墜。

“我家裏要是有個哥哥弟弟的話,早就叫他們來揍你了。”

碗裏僅剩下的幾粒米粒不停地跳動着,丈夫低下頭,加快了手裏的速度,卻只是拿着筷尖不停地戳着碗底。

“你他媽別吃了,我跟你說話呢!我姐姐跟着你纔是倒了黴,一天福沒享,好的時候給你掙錢,病了後你不把他當人養,你是個男人嗎。”

妹妹站了起來,指着丈夫的食指上一顆鑽石在燈下散發着刺眼的光。丈夫沒辦法在端着自己的碗了,他用腿夾着自己顫抖着的左手,右手握着的筷子挑挑揀揀的拾着碗裏的幾顆米粒,拾起又落下。

“我操你媽,你去死吧!”

說完端起桌子上的碗,扔向了丈夫。搖曳的吊燈照耀下不停翻滾着的碗照射出不同顏色的光線,碗裏的米粒在空中不停地跌落灑滿了桌子上還沒有怎麼動過的菜裏。陶瓷炸開的聲音,碗砸在了丈夫背後的牆上,濺起的白色染滿了丈夫的頭髮。

母親臉上的笑容變得自然了,望着丈夫的眼睛裏閃閃地泛着年輕時候的光芒。丈夫挑完了自己碗裏最後的米粒,站了起來,臉上沒有任何或者開心或者生氣的表情,走進了廚房裏,身後留下了一道血腳印。妹妹勝利般得得意洋洋的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看上去比母親的還要深。

時間過去了很久,廚房飄出來一陣香氣,清香的味道讓人想起過年時家裏炸肉的那種讓人果腹的感覺。丈夫從廚房裏踩着自己進去的腳印走了出來,腳印彷彿長了十根腳趾一樣向兩個方向延伸着。右手拿着剛剛燒焦了的鐵鍋,通紅的左手捂着鍋底破了的洞,滋啦滋啦的聲音在鍋裏不停地響起。腳印從某個地方開始分叉停在了妹妹身後。丈夫的手掌已經變成煞白色了,沒有了骨頭般得從手腕處開始往背面彎曲,幾滴液體從丈夫的指縫中露了出來,跌到地上不停地冒着泡。鍋懸到了妹妹頭頂,這時丈夫的手已經完全沒有了顏色,白色的肉密密麻麻堆滿了緊湊的皺紋,終於撐不住的手被迫不及待衝下來的黃色柱體徹底淹沒了,晶瑩剔透的黃色像一朵未經加工的瑪瑙,美麗的顏色讓人心醉神迷。妹妹的頭髮開始打卷,終於柱體的最前端觸碰到了妹妹翹起的髮梢,打了卷的頭髮瞬間消失不見,只剩下一陣燒焦了的羽毛味和香甜的肉味好聞的混雜在了一起。妹妹尖叫着站了起來,臉上的五官已經被液體覆蓋扭曲到了一起。飛起來的頭頂到了丈夫的捂着鍋底的手背上,那隻手已經徹底失去了形狀,混成了一片。妹妹捂着頭頂,轉過身跌跌撞撞的向屋外跑去,零碎的腳步彷彿地上長滿了纏腳的植物。母親的笑容消失了,手心析出了毛茸茸的汗,盯着丈夫抖着雙腿站了起來,緊緊貼着牆根追出了門外,一陣風吹過把門關上。

丈夫臉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彷彿壓抑了許久的春筍破土而出一樣,輕輕地把手上的鍋放在地上,用右手收拾着桌子上的碗碟,另一隻手吊在胳膊上輕輕晃動。把桌子收拾整齊了的丈夫看着坐在那裏一動未動的我,眼裏一絲不捨一閃而過,嘴角輕輕上揚,一串帶血的腳印來到了窗前。

窗外的雨小了許多,有一縷陽光從陰霾的烏雲中射了下來,打在丈夫的身上,丈夫的半隻腳踩在窗臺上,從腳後跟滴下的紅色融化在了陽光中。回過頭來,滿含深情的望了我一眼,一躍而下。

我撐着輪椅上的扶手站起來,跟着腳印來到窗前,落在窗臺上的光幾乎快要刺瞎我的眼睛,我把窗簾撿起來,粘到了四周的牆上,緊緊地貼着窗戶像從來沒有打開過一樣,然後看着滿眼的狼藉回到原地坐下,屋子裏又變的陰沉沉的了。外面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二零一八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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