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

歡迎光臨我的博客 己羊的夢


午後,熹微的陽光穿過屋頂,便被熾烈的燈光驅散,無影無蹤。玻璃上殘留的餘溫躲進黑色的縫隙裏,灰塵,散漫着,相互碰撞的灰色顆粒,一顆顆蠕動的單細胞生物,變換柔軟的身體,依靠,離開。它們霸佔着陽光,貪婪,自私,只有一縷殘存的光線,透過它們之間的縫隙落下,不明事理的玻璃和自以爲是的燈光衝作它們的幫兇,將殘存消磨殆盡。

瓷杯中黑色咖啡反射的青色燈光,讓人們誤以爲是陽光還在保留徐徐白煙下的餘溫。濃烈的甜氣充斥大廳,寂靜的大廳幾乎只聽得到門口吧檯處一個黑衣白褲把頭髮梳得油亮的服務生在水池前接咖啡的粘稠的聲音,木質地板熠熠生光,不時會聽到走路時鞋跟離開地面黏連的聲音。

他面前的豎紋木桌上擺了一張英文菜單,上面鋪滿同一種模樣,卻標了不同數字(價格)的咖啡圖片,和盤子中間只佔十分之一的蛋糕,還有蛋糕旁隨便塗抹的彩色花紋。端着杯子的服務生瞥向這裏,沒有過來的意思。所有人都在看他,他知道,即使沒有人真的將目光望向他。他們用菜單遮擋着臉,用嘴脣蹭拭杯沿兒,或乾脆背過身去。但他捕獲到他們的餘光,在看錯誤一樣不可思議,詫異的目光,刀子一樣的目光,故事裏凌遲的傳說。他們竊竊私語,他聽得到,他的名字。他們以爲瞞天過海,天衣無縫。吧檯旁的電梯黑色顯示屏上紅色的數字5,“叮”,所有人扭頭望向門口,心虛暴露無遺的展現在他面前。肥胖男子擠了出來,從口袋掏出一部黑色的手機,玩具一樣貼在耳朵上。空氣中不再是發膩的甜味,沾滿毛髮的動物,泡在豬油裏一天一夜後拾出,暴露在陽光下散發着惡臭。他徑直走來,坐在對面,滿臉堆笑,從跨在胸前發亮的皮質腰包裏,掏出一沓揉得皺皺巴巴的紙擺在他面前。

太陽將餘光灑在他灰色布衣上,透過棉絮滲進他的肌膚,他未感到溫暖。在沒有衣服遮蔽的手臂、臉龐,寒冷似遊走的軟體動物,鑽進骨髓,將身體的餘溫吞噬殆盡。他立在傾斜的青白玻璃板上,五樓的高度讓他被挖去膝蓋一般,僅依靠立直的小腿骨和手裏杵在地上的拖布支撐身體重量,飄飛的浮塵逃離着這裏。他要在離開前清理完這片屋頂,然而即使挪動一步都困難,隨時會摔落下去,墜入萬劫不復。玻璃下熱烈的溫度令其蒙上一層白霧,人們在白霧中穿梭,黑色,白色,紅色,紫色,色塊一樣交融,離散。拖布輕輕蹭拭着玻璃表面的灰塵,掠去濃塵後青白色更加濃烈,卻依舊看不清薄霧下的場景。膠質鞋底將他固定在原地,卻也阻隔了他與身下溫度的接觸,他感到身下暗暗涌來的溫熱。跳躍的紅色火焰燒透他依靠的火爐,他赤裸身體貼合滾燙的鐵片,發出“茲茲”聲,紅色在眼前跳動,歡騰,飛舞。他感受不到燙,沒有燒灼,只有寒冷,從每個毛孔滲進的冰冷的刺痛感,又從每根毛髮滲出的寒氣。他已融入爐火中,火光將他包裹,青色火焰融化他,他化作火苗,寒冷,依然沒有溫度。冰的窒息,浸在冰水中,浮冰裹挾着他,堅硬的冰扎進他的身體。燙,滾燙,肌膚燃燒,痛,冰刀扎進骨髓斷裂的痛感。不再寒冷,不再熾熱。痛,只有痛。灰燼,他化作了灰燼吧。風將他擁入懷中,鬆散了,沒有痛。他拽緊領口,將脖子和下巴縮進衣領,身體傾斜,將身體背向風的方向,抵抗漸漸涌來的風。他看到還未生芽的柳條輕揚起來,迫不及待地離開生養它們的樹枝,樓下發動機的轟鳴替無聲的風發出它的聲音。起風了,他要趕緊幹完手上的工作,在風未變大之前,離開這裏。黑色布條旋轉蹭拭着玻璃,將灰色顆粒席捲到身上,僅旋轉了一圈,黑色就染爲灰色,灰色布條繼續轉動,附着的顆粒將灰色擠壓至更深處,蹦跳着,逃離着,像是長滿腿和翅膀的黑色昆蟲,四散而去,躲進玻璃間狹小的縫隙裏,被污水黏連,緊貼在玻璃上,不肯離去。

透過霧氣,他看到了自己,坐在溫熱的屋裏,對面的胖子擦拭着臉上鹹澀的汗珠。肥大的屁股在椅子上留有一半,剩下一半猶如掛在繩上的豬肉耷拉在兩邊,兩條腿像兩根催肥的蘿蔔堆在屁股旁邊。外套斜掛在椅背上,被汗水浸透的土褐色襯衫又被肚上摺疊的三層脂肪捲進去,襯衫釦子向外掙脫,隨時會將襯衫崩解。他一隻手攥着幾張覆着油的碾碎的紙,另一邊則用兩根手指縷着他臉上堆積在一起的腮幫上的一根黑鬚。

“老頭兒,我跟你說,——先等等。”他不知道胖子是不是在跟他說話,他的眼神似乎在看自己,又像只是隨便望向一個地方便自言自語。他知道他是來找他的,他從電梯裏出來,便目標明確,直奔他而來,而且他低俗的稱謂在這除了自己也找不到更好的替代者。

他搖晃手裏的幾張白色旗子招呼服務員,發出嘩嘩的響聲。胳膊上的肉也如同旗子一樣搖動着。

“這個,加糖,多加糖!”胖子指着菜單,接到指示的服務生逃離了這裏,他是受不了這兒的氣味還是覺得與自己接觸玷污他尊貴的身份?是後者,是自己,格格不入,異類,像是與這些人不同的物種,身上攜帶致命的病毒,僅眼神的相觸也會讓他們萬劫不復。

“老頭兒,我跟你說,沒有比這更好的了。”胖子的語氣愈發不客氣,臉上笑意卻越來越明顯。他又開始捋那個黑鬚,鬃毛一樣的黑色長鬚,一根堅硬的毒刺,他隨時會拔下來扎向自己。他咧開嘴露出黃色牙齒,散發腥氣,他聞不到了。胖子不見了,他走了嗎,沒有得到迴應氣憤離開?對面男子寬闊的肩膀背對自己,深藍色呢絨西服沒有一絲褶皺,墊高的肩膀顯示雄壯的身軀。他的眼神也在躲避着自己,爲什麼他要坐這兒呢,豬鬃的氣味還沒有散開。爲了看我的笑話嗎,他爲什麼不轉過來當面看着自己。

他接過胖子遞來的空白合同,白紙邊緣發黃的幾個手印,紙上的字猶如蝌蚪一般在白色湖泊中穿梭,密密麻麻的小字間留有幾個空隙。“老頭兒,在空裏填上你名字。”

他看到他兒子轉過身來,“兒子。”他喊着,人們不再譏笑,他們露出自慚形穢的表情,被觀摩的猴子跳出籠子站在人們頭頂,露出紫色的牙齦。豬鬃氣味淡了,甜膩的味道又重新浮現出來。他把菜單遞給他的孩子,他知道他一定都能看得懂。

胖子的臉開始扭曲,他毫不掩飾的表達自己的興奮,身上的汗跡覆蓋的面積更大了,順着胸前流淌下來的汗被捲進肚子。他在笑什麼?他在那幾張白紙上寫着什麼?肆意的野豬,貪婪懦弱的野豬,只敢把身軀欺壓在比他弱小的動物上,遇到真正的草原之王便四散而逃。

風變成刀子,鑽過衣服剌在手臂上,冰冷將還未流出的血凍住,封住傷口,再將凝固的血塊撕開,衝擊皮膚,攪動他的血肉,將他的骨頭震裂。太陽這時躲了起來,躲避風和寒冷的肆虐,所謂陽光也就是這麼一種東西。拖布沾滿灰塵,不再有顆粒附着在上面。他提着拖把回到屋裏,打算躲過風后再回到屋頂。木門上的鐵門栓叮叮噹噹,他手機也叮叮噹噹。“別偷懶,趕緊幹活!”臃腫的聲音傳來,黑色的油迸發出來。他拖着拖布回到屋頂。路旁的樹抵抗風的摧殘卻無奈彎下了腰。風聲從無聲變爲清晰可聞的呼聲,掛在臉上,不再像刀子一樣劃過皮膚,而是重拳一樣一拳一拳錘擊着臉上的骨頭。他背過身,面向樓底,用背抵抗着風。他將拖布放在胸前,脆弱的拖布腐蝕不堪的身體還要支持這個人的重量。樓下的人浮絮一般順着風的方向奔走,躲避即將到來的暴風雨。玻璃下的人們卻悠閒地喝着咖啡,完全沒注意到即將來臨的是什麼。他們擡頭看着他,臉上露出譏笑的表情。他看不到他們,玻璃將他們身影完全模糊,他知道他們在笑。他不由自主地向樓下邁了一步,膠質鞋底不再加大他與玻璃之間的摩擦,玻璃像液體一般流動着,他的身體陷入其中,波浪錘擊他的小腿,讓他不禁前擁而去。他有些後悔從門後走出來,他想把身子轉回去,風拒絕了他的請求,加大力度將他身體向前拋去。

笑嗎,他們還在笑着,笑他的軟弱,笑他自不量力,笑他蚍蜉撼樹。他的兒子沒有笑,甚至沒有看他。他手裏的白色瓷杯透出更白的光亮,光本來的顏色,刺眼,無盡的白之下是什麼顏色。

他爲何不看自己,只是低頭在看手機。老家院子前那顆桃樹上,蜜蜂開始採蜜,桃花散發花香,翅膀振動的嗡嗡聲。又開始議論了,肆無忌憚,變本加厲。他們像抓住了把柄,不再懼怕和他眼神的相觸。一個個挖心的鉤子,劊子手上挑得眼睛盯着他,狼看着自己即將到手的肉,鉤子在磨石上變得鋒利無比,冷岑岑的青色光芒,一聲聲金屬與石料摩擦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人們臉上的譏笑,不再掩飾的聲音,他低下頭,不敢再看,他渾身顫抖,即將被絞刑的犯人,看熱鬧的人羣。他的兒子依舊沒有擡頭。你也怕了嗎,你也感受到一雙雙惡狠的眼神了嗎。不,你不會怕的,你身份高貴,比他們有過之無不及,又怎會害怕他們,你只需看他們一眼,他們就會溜走。

人們的聲音穿過他的耳朵,扭動的空間讓他窒息。

“你快走吧!”女人尖銳的聲音刺破幻想,昏暗的小屋搖搖欲墜,低斜的陽光無法將這間屋子照耀得透亮。女人的聲音屋子裏迴盪着,像清晨綿長的鐘聲一樣令人昏昏欲睡。餘音消散,消散到空氣中每一粒分子中去,化爲壓抑的空氣中的一部分。兒子將他的目光藏在那縷低斜的陽光裏。女人的聲音迴盪在他耳邊嗡嗡作響,她在說什麼?他在看那縷陽光,他想從陽光中找尋他兒子的蹤跡,看清他目光盡頭是什麼。小孩兒的啼哭像一把利劍劃破凝固的時間。他的兒子站起來,不再將目光隱藏起來,低頭俯視,眼神中的色彩留在昏暗不明的陽光裏,空洞的眼神包裹着他。“你走吧。”兒子的聲音宣判他的死刑,他在這裏不再擁有一席之地,沒有任何過錯。女人的聲音還在遠處震盪不停,似乎喋喋不休就能將她變得理直氣壯,孩子的啼哭音也像一曲索命的歌曲,伴隨女人的咒語。“走啊!”兒子的聲音不再理性,情緒開始不受控制,眼神不再空洞了,憤怒,仇恨,一些東西開始流淌。他的腳上沒有力氣,這間屋子像一個巨大的胃,柔軟,陰沉,酸臭,他踩在地上沒有腳踏實地的感覺。他挪動着步子向外走,踩着棉花般的虛弱感讓他感到自己每一步都可能跌倒,女人的聲音停止了,餘音還在飄蕩,她的臉上露出笑容?孩子般的笑容?天真的笑容?孩子哭聲也停止了,用沉默慶祝勝利。空洞回到了兒子眼中,他將一切情緒還回給陽光。冰冷的金屬扶手給了他這間屋子中唯一真實的感覺,在冗長而紛雜的氣氛中,屋裏與屋外的空氣接觸了,屋內的空氣開始不再渾濁。屋外更加昏暗,冰冷瞬間刺破肌膚。他聽到窗外的風敲打着玻璃想衝進來躲避寒冷,可連他都要離開這裏,他們來了又何處藏身呢。門關了,寂靜,沒有女人的聲音,棉絮一般充斥着空間撕扯不開的聲音,沒有孩子的啼哭,也沒有了兒子的眼神,只剩下寒冷,飢餓,還有無盡的屬於他或不屬於他的時間和空間。

現在兒子坐在對面,眼神依舊空洞,從那天開始他眼中便沒了色彩,留在那片陽光中,被帶去不知什麼地方。他拋棄他,將他趕出去,讓他衰老的身體暴露在凜冽的風和瓢潑的雨中。現在他看着父親像猴子一樣展覽,他眼中依然激不起一點的波浪。相比他身後充滿惡意的眼神,這沒有任何感情的眼神更加恐怖。空氣中苦香味更加濃郁,他站起身來,抽掉椅子,空洞的眼神接納所有人目光。他走了,來時不知所爲,去時也不知所以。

胖子粘稠的聲音又響起來,聽不清。老人感覺自己陷入一片沼澤,身上粘連腥臭的泥漿,身體下陷,柔軟的泥漿深不探底。泥漿將他的膝蓋沒過,將胸膛包裹,將脖子鎖緊。不能呼吸,他感受不到空氣繼續提供的養分,他只得大口喘着粗氣,將身體中僅存的一點氣體呼出。人們不再注意他,將死之人能吸引別人多大的注意呢,對面的那個胖子還在喋喋不休,似乎他並非在對老人說話,而是通過說話他才確認自己存活於這片時間中。“老頭兒,我跟你說,這合同簽好了。”胖子喝了口咖啡“你要是違約,得賠錢。”他只聽到這句話,他爲什麼會違約,如果不接受這份工作,難道要露宿街頭,沿街行討嗎。胖子又嘟噥着什麼,似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他說的。他沒有在聽,他在用盡力氣掙脫着,酸臭的氣味鑽進大腦,肺部被擠壓得容不下吸取一丁點氧氣,他窒息了。

他羸弱的背部承受不住變得更猛烈的風,他的骨頭違背身體的旨意,土崩瓦解,散開的骨架紛紛要從包裹着的皮肉裏逃脫出來。他摔倒了,重重地摔在玻璃上,一瞬間驚嚇到正在看戲的人羣。拖布掙脫開鉗制它的手掌,向前滾去,纏在一根從屋檐下延伸而出的細鐵桿上,飛起,落下,敲打玻璃發出清脆的聲音,接着消散在風中。他俯爬在玻璃上,用身體所有重量,手掌的黏性和鞋底的摩擦力,抵抗着風。屋裏的人們紛紛擡起了頭,他們不會錯過這齣好戲,這比他們裝模作樣坐在那兒將自己扮演成一個社會裏不可或缺的人可有意思的多,甚至有人起立向他鼓掌,叫好。好戲上演到一半,人們的熱情變得空前高漲,所有人都在爲他加油,或者說爲風加油,他們都想看到那一幕。老人聽不到這些,他只聽到呼嘯的風從他身邊飛馳而過,在他身邊喊着,“放棄吧,老頭兒!跟我去吧,沒什麼值得你留念了。”老人咬緊牙,不讓這聲音鑽進他心裏,他扒着玻璃間的縫隙,指甲插進縫隙中,手背青筋暴起。風中卷積着黃沙將他臉上的皮膚劃開一道道的口子,進入他的血液中。纏在鐵桿上的拖布撕扯着,可以聽到布條斷裂的聲音,鐵桿堅持不住風的力量,掙脫了,滑落了,拖布沿着傾斜的屋頂滾落下去,不見蹤影。老人也到達了極限,風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撅起,顫抖的手指再不能發揮力量,他只能用鞋底繼續支撐身體。風被他這近乎嘲諷的舉動激怒了,更加狂暴的狂風席捲而來。他聽到路邊還未成熟的樹被攔腰折斷,轟然坍塌。他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開始傾斜,向下劃去,他甚至感覺要飛起來一般,胸腔貼不到地面。抓住了,他握住了細鐵桿,鐵桿被他拽得彎曲傾斜,可也足以固定他的身體,直到風敗下陣來。

安心了一些的老人,透過玻璃,看到胖子搖晃着他兩顆肥碩的屁股離開了。

人們不再看他,他們站起身子,擡頭盯着屋頂那個握着鐵桿的老人,臉上露出驚恐,疑惑,擔心的表情,他盯着胖子留下的黑色咖啡的一圈圈波紋裏倒映的人羣,他只看到歡喜,期待,迫不及待。虛僞的人們帶着面具存活在這世上,否則將寸步難行。他在倒映的咖啡杯中看到一個姑娘微笑着從門口向他奔來,她沒注意到人羣,沒注意到屋頂的演出,她瞳孔所容納的,都只有他的影子,她臉上的表情最後都彙集到嘴角邊兩顆深深的酒窩裏,老人看到了那個微笑,不同於其他人的笑。女孩坐在胖子坐過的地方,柔弱的身軀形成鮮明的對比,她隨意擺弄着菜單,眼神卻不在菜單上。她什麼也不說,就只衝他笑。眼眸像春風吹皺的湖水,清澈透亮,明眸涌流。他在她眼裏只看到自己,他也暫時忘記周圍正在看戲的人羣,許久未見,一顰一笑,兩顆酒窩,熟悉而安心。女孩捧着菜單離開座位,輕盈的身體顯得她格外羸弱。回來後的女孩雙臂相疊撐在桌前,微笑地望着他。服務員拖着黃色的底盤走來,眼睛向上瞄着。咖啡自然的被放在女孩的身前,濃郁的黑色中白色霧氣升起,她將咖啡杯推到他面前,白亮的陶瓷釉色照映女孩纖細的手指。苦澀的氣味帶入他的印象,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聞咖啡,他不明白爲何人們愛喝這苦澀的東西。女孩依舊沒有說話,一雙眼睛期待得望着他,兩個酒窩深深紮在嘴角兩側。他小心得捏着透亮的圓把,舉起杯子,用嘴脣前端一點可以感受到味覺的部位,觸碰這杯黑褐色的物質,女孩笑得更開心了,她的眼睛彎成月牙的形狀,兩排牙齒像他手中瓷杯一般透亮。苦澀味兒中夾雜一絲香甜。

“不孝子送白馬一匹、馬車一套。車伕一名名順手,以消除路途勞頓,僕從童男一名名隨心,女童一名名如意,供其驅使。另有生活物資數件,金銀財寶若干,供其使用。上述物品均屬亡人一人所有,他人不得侵奪。敬請冥府對亡人財產予以保護。如有強神、惡鬼、不法者搶奪霸佔,請冥府有關部門及時嚴厲遣責拘押,交酆都城問罪。幽冥有憑,立票爲證。”

火光前,一匹青白紙馬,紙碎被風吹得鈴鈴響,火光從腳燃着,蔓延全身。黑色的雨,助燃青色的火。他獨自一人跪在墓前,低矮的松樹沾染塵土的灰暗。身前一排青白色墓碑,離他最近的,他妻子的名字。黃土掩埋他的膝蓋,他坐在腳跟上,不遠處那匹高頭大馬焚燒殆盡,紙馬旁兩排人跪在墓前,那邊傳來女人的哭聲。他沒聽到,眼神呆滯得盯着墓碑上的字,他看了一輩子的兩個字,現在已經從他的記憶裏抹去了,那兩個刻在墓碑上的圖畫,讓他聯想不起任何和他記憶有關的事。松樹紮在碑前,一邊被燒成黑色,它的生命也即將結束。他的膝蓋陷落在溼潤的泥土之中,他的靈魂被這片土地抽離,養育了所有人的泥土,最終他們還會將自己歸還於你。火光消失了,哭聲消失了,焚燒過後的黑色紙屑消失了,陰沉的天空籠罩了刻在石碑上的兩個字,淅淅瀝瀝的雨打在石碑上。他的膝蓋開始生根,他化爲墓地之中一棵松樹,代替着那棵完成使命的松樹陪伴這塊孤獨的墓碑。

風耗盡力氣,他躲過了它最猛的勢頭,鐵桿被他攥的折彎了腰。仰頭看戲的人們,眼神中充滿失落,鼓掌的人也早把手臂垂下。他手心蓄滿了汗,手指也被劃破,他笑了,想象着臉頰上的兩顆酒窩,他鬆開手,風已不足以將他吹動,而他卻向下滑去。第一個人開始尖叫,他們大聲慶祝,風的勝利就是他們來之不易的勝利。他看到樓頂邊緣,那並不是垂直的牆壁,樓下奔跑的人們,他們看不到頭頂一個生命在與他們一起抵抗風的肆虐,不,他不再抵抗,那雙纖細的手輕推着他向前行去。黑色的血,在黑色的雨水中流淌,人們肆意踐踏腳下分不清是雨還是血的漿液,濺起來的水花澆築他們的身體,四分五裂身體,被虎視眈眈的圍着,草原上的獅子,唾手可得的肉,腥臭味兒在空氣中發酵,令人沉醉,那比咖啡更誘人的血腥味勾引着人們的魂魄。警察驅散圍觀的人羣,人們戀戀不捨地回身望着即將到嘴的肉,他們在遠處覬覦着這裏。玻璃下的人們露出更驚喜的笑容,白瓷杯裏的咖啡盪漾着,破碎他的臉,他的臉在杯子裏被攪得破爛不堪。風肆意的狂笑,蕭蕭風聲席捲着它所接觸到的一切,樹葉奏出一曲悲鳴的喪歌。散了,滑落。那副笑容,那對酒窩,那雙纖細的手臂,歡迎他的到來。張開雙臂,羽毛翻起,露出紅色皮膚,頂風前飛,順着風的紋路滑翔而上,席捲而回。他離開屋頂,化作羽翼未豐,對抗風的鳥。他看不到陸地了,眼前只有黑色,無盡的黑色。黑色包裹着他,保護着他。安詳,他忘記自己在什麼地方,原始的黑色像母親的懷抱,將他攬入懷中,用溫暖寬闊的胸脯包裹着他,一陣陣風吹動着他,撫慰他的身體,他的心神安寧,像剛睡醒的嬰兒,未睜開眼,僅憑感官感觸初識的世界。耳邊“嗡嗡”的電鑽的聲音,黑黢黢的空洞,白色的大褂,口罩遮擋下的笑容,他在笑嗎,笑自己哭得像個嬰兒,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令他沉醉。前面是什麼?黑色,黑色包裹着他,將他攬入懷中,搖晃着他,是什麼。愛嗎,是無盡的原始色給世間萬物無差別的愛嗎。

落地。

人們圍上來,低沉冗雜的聲音爲他演奏安魂曲,警笛也加入伴奏。人們四散而開,雨沖刷了血跡。

我扣上書,離開座位,屋頂的人已經離開,沒有了翩翩起舞的身影。陽光刺入我的眼睛。陽光,自詡光明的使者,天神的兒子,將溫暖灑向人間,驅趕着世間的醜惡,殊不知,那無窮的黑色纔是世間本來的顏色,他孕育出世間一切,一切美好,醜陋皆出於此。他們像母親一樣包容一切,無論是誰。而這光明,只接納它所容許的,所謂驅散邪惡、陰暗,無非是將它不能容忍的驅趕出他的身體。

斑駁的血跡前,鳥一樣的身軀。風給他無盡痛苦,又給他無盡快樂。玻璃下的人們還在搖晃手中的咖啡杯,無所顧忌地披露着虛僞奸詐,陽光一樣笑着溫暖着周圍的人。風雨飄搖下陰暗的人們纔是真實的,他們展現最真實的快樂,痛苦,陰暗,和光明。在他們身上,纔有着希望,生命中最本真的希望。

他化作窮奇,傳說中的異獸,外形似虎,生有一雙翅膀,能聽人語,聞人鬥則食直者,聞人忠信輒食其鼻,聞人惡逆不善輒殺獸往饋之。生於天地之間,風便不能成爲讓他喪命的緣由,陰暗混沌中生長。生於光明下的人們,遇見他便暴露自己的本質。仁義道德,善良正直,都不及能在死亡前,昂胸擡頭,直面死亡。人之將死一刻,誰又能恪守準則。他在陰暗處抖動身子,毛髮沾滿露珠,鋼針一樣根根豎起,未生羽毛的兩扇虎翼刻出骨骼的痕跡,順着脊背伸至翅膀末端,兩排尖牙上面生滿黑色的斑跡,那是善人的血幹固在了上面。狂笑,虎吟震天,在山林最陰暗的角落棲息,食天下至善之人,揚天下至惡之人。

他走過來,握着拖把,露出微笑,衣服一絲不苟,翩翩起舞。

風停了,他隨風飛去別處,太陽出來,驅散陰翳。

二零一九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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